金少山的性格,既不象憨厚鲁莽的李逵,也不象狡诈多疑的曹操;说他象张飞而放荡过之,说他象牛皋而刚正不及,他似乎以敝履人生的态度,游戏世间。他对待朋友,有时是一诺千金,有时是说了不算。从心里尊敬的人,执礼唯恐不恭;从心眼里看不起的人,交谈不顾失言,倒有些象戏台上的焦赞。华乐戏院毁火重建,开幕的第一天特邀李少春改组后的"起社"露演《定军山》,侯喜瑞饰演夏侯渊;前面有少春的《跳加官》,侯喜瑞的《跳财神》。少山约我同看,座位早满,经理万子和特在下场门搬来三把椅子,我们列坐而观。后面拥挤的人群里,有人高呼"三弟!"少山似乎没有听见。那人又高声呼叫"少山三弟!"我们同时回头去看,原来是老资格的剧评家汪侠公挤在人群里,意欲分坐一席。汪侠公在日人十(有走之旁)听花主编的《顺天时报》时代就写戏评,自诩结识过谭鑫培、陈德霖、金秀山、黄润甫等老前辈,所以他称少山为"三弟",以示亲近。谁想少山看过他的戏评文章,认为都无是处。此时侠公心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山定会给他个面子,让个坐。哪知少山唯唯两声,回了句"侠公啊",又掉过头来看《跳财神》。万子和抽身欲让,少山反而一手按住,低声说:"甭理他,没墨水,净拍老腔儿!"子和与我,相视一笑。

由于金少山对汪侠公的态度,触及我思想上的波动。我想,侠公的剧评,虽因兜揽戏曲广告而得载于各报。人云亦云,老生常谈,毕竟他还是个懂戏能写的文人。文人在演员的心目中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使我反躬自省--我结交的是红极一时的金少山。从此我注意少山的言行,是否"以国士待我"?在小节上,他的话都是兑现的。我每次到他家里,墙上总是悬挂着一两张新买的钟馗画页,名作也有,行货也有,甚至木刻的朱砂判儿也不加选择地囊括而来。桌上也陈列着新买的钟馗瓷玩,上自道咸五彩,下至石湾开片,姿态高古,所费不赀。有一次,刘宗杨的父亲刘砚芳先我而来。刘砚芳是杨小楼的女婿,我的六舅父与杨小楼是老朋友,我的表兄又与砚芳交好;我在青年时代,曾经陪侍舅父到笤帚胡同杨家,也与表兄一道茶食胡同刘家,对于杨小楼先生的名剧,我不但看过许多,而且在闲谈之中还听到杨小楼先生讲过一些表演经验。这时见到砚芳,如温旧梦,絮话不已。谈到杨先生的绝艺,少山也想起他在上海与杨先生同台演出时的花絮,时有补充。我不经意地说:"可惜杨老板没了,杨派的东西都在宗杨身上(刘宗杨为杨小楼外孙,得真传),有机会,您和宗杨来一场《连环套》。"我自觉此言失慎,哪料金、刘二位听到此处,始而瞠目相对,继而遑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出这里面大有文章,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忙指着桌子上陈列的钟馗瓷玩说:"您买的这些钟馗资料,我看还是石湾的有神气。"少山捉到话头,把腿一拍说:"还有好的哪!可惜没买成。今天我起了个早儿,在海王村看见一只五彩的"钟馗嫁妹"鼻烟壶,画得真细,色头也好,款识康熙,索价五百。我还了三百,问不动,一直添到四百,还不卖,非四百八不可,还是看我金少山的面子!可气又可惜,叫人好不痛快!"砚芳听了,似乎也捉到话头,便详细地问了烟壶的尺寸、画面的构图、瓷质的等份、五彩的色气,默然不语,移时即去。过了一天,我到少山家里,砚芳又先我而至。寒暄之后,砚芳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子包袱儿,打开里面的几层绵纸,露出一只五彩绚丽的"钟馗嫁妹"烟壶,送到少山面前说:"三哥,您看这只怎样?"少山把玩良久,顿时喜形于色,说道:"哎呀!海王村那只就是这个形儿,可又比不上这只的色头好,瓷质高!翁先生,您看!"我接过来一看,壶高四寸,扁圆琵琶形,在洁白如玉的质地上,呈现出几朵彩云。云头是两鬼提灯前驱,后面两鬼,一擎破伞,一捧宝瓶;左右两鬼,一担琴剑书籍,一挽蹇驴执策,中间簇拥着一只白耳尖的乌黑驴儿,上面乘坐着朱袍判帽、簪花撒扇的钟馗;再后面是一鬼推车,车落帷而不露钟妹,工笔重彩,绚丽之中,格调高雅。翻过来再看款识,确是康熙。我郑重地把烟壶交与少山,少山抚摸展玩,爱不释手。这时,砚芳才微笑着说:"三哥,亏您没花四百八买那一只,那只是假的!这才是真的哪!"少山愕然,问其所以。砚芳说道:"这只康熙五彩"钟馗嫁妹"壶,是麻花胡同继家老三爷在道光年得自上赏的,传到继三爷,已然三辈了。光绪末年,老爷(爷字重读,指杨小楼)在继家唱堂会,少继三爷烦老爷演了《晋阳宫》、《八大锤》双出,过意不去,把这只烟壶送与老爷。老爷去世那天,我本想把它殉葬,老太太(指杨小楼妻)告诉我,老爷生前特意提到这只烟壶,给砚芳留着,做为"念心儿"(即纪念品)。我总怕磕了碰了,从不带出来。我前天听您说海王村那只四百八,心想定是仿作儿--假的。您既然为排《钟馗传》而着这只壶儿,宝剑送与壮士,我这只壶儿正应归您!"少山肃然,站起身来,高高抱拳,连称"多谢",转而向我说:"好兆头!《钟馗传》贴出来准得红!想什么有什么。" 不只从这些细节上,看出金少山排《钟馗传》的诚意,就是在我们研究剧本的过程中,也深深地认识到他忠于艺术的匠心。第一个问题是钟馗的脸谱。在这出戏里,钟馗因改变容貌而变形,脸谱就不能始终如一地用《嫁妹》的谱式。"五鬼闹判"以前,钟馗不紥膀子,不楦胸脯,不垫屁股,伟岸端正,文皮武骨,还要带些书卷气。"五鬼闹判"之后,钟馗因患疟疾而变形,才能紥膀子、楦胸脯、垫屁股,脸谱更当随之而异。前后连贯演来,必须在剧中垫写两场,为改画脸谱准备时间,但是又要顾及剧情,不能瘟散。少山很有把握地说:"脸谱我早就想好了,有两场垫头,足够我"赶场"的功夫。"他说:" "五鬼闹判"以前,我用干红揉脸,画细眼窝,细眉子,窄鼻窝。"五鬼闹判"以后,在干红上画白填黑,句出耸纹,再用红油填实了脑门儿,不就是《嫁妹》的谱式吗?"我非常赞许他敏捷的艺术构思才能,他却哈哈大笑说:"这不是能耐!这是我"赶场"赶出来的见识。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陪庆奎大哥唱《斩子》,我进门晚了,场上为我垫了个杨宗保的小吊场,同行都围着看我怎么"赶脸儿",我先勒头,穿胖袄,换彩裤,登靴,接着就紥靠,挎刀,戴紥巾盔,挂髯口,尽管麻利,场上已起"快发点"、"急急风",该焦赞站门儿了。管事的说:"难道你这个焦赞净脸上场?"我声也不响,叫跟包的拿过"烟子"(画脸谱用的黑色锅烟子)来,抓了一把,往脸上一揉,把眼窝、眉子、鼻窝的部位重重地抹几下,迎着锣鼓,上场站门,台底下还给我来个碰头好儿。等到把太君搀上来,"四击头"掩门,学舌"不肖"都交代过去,六郎太君对唱,没焦赞的事儿了。我才掉过头去,跟包的给我举着镜子,我用白笔黑笔在揉黑的脸上把焦赞的谱式勾画整齐。找个节骨眼儿,不搅老生老旦,才掉过脸来,台底下看我变了相儿,又给我喊了个好儿。您想,《斩子》的老生老旦对唱不过几分钟,我就把焦赞的脸儿画齐了,何况在后场改画钟馗,时间更款式了。"第二个是扮相问题。《嫁妹》均宗老例,勿庸置议。"五鬼闹判"以前,我在写剧本时已然设计钟馗为红脸,黑满,内衬软青褶子,外穿宝蓝褶子,戴素蓝学士巾。这个想法,我曾与当时擅画钟馗的首席人物画家徐燕荪交换过意见。那是在各报登载了我为金少山编写《钟馗传》的消息以后,有一天在长安戏院看戏,遇到了徐燕荪。他热忱地期待这出戏早早演出,并且非常关心前半部钟馗的扮相。我谈出了设计邹议,他很同意红脸蓝衫,既表现了钟馗的性格,又突出了襕衫士子的身份,只是对于蓝色的学士巾,以为略高了些,但他也不赞同金少山的斗大头颅循例地戴一顶高方巾。我将这个问题说与少山,他认为不难解决。他说:"上海有个专做新盔头的徐大个儿,心灵手巧,等我打个电报,把他请来,这顶巾子怎样出新,他有办法。同时叫他给我制一顶镶纱的倒缨盔,"嫁妹"头场戴,免得沉重;一顶判儿盔,"嫁妹"后场戴,换换形式。"第三个是剧本问题。少山看了全剧,提出一个要求,一个疑问。要求是:加上钟馗的母亲,请李多奎担任这个角色,可以在"别家"那场对唱两段。"五鬼闹判"以后再加写一场"钟母望子",请多爷唱段"二黄导、碰、原(板)",为钟馗改脸垫场。他的要求,很有见地,我完全同意。疑问是:钟馗碰死后,有一场见阎王,阎王为花脸扮演,二花同场,有些象《铡判官》,不新鲜了。我给他解释说:"这出戏的阎王,是按丑角写的。丑扮阎王,还得能唱几句,准备请马三爷(马富禄)担任。"少山听了,似乎出于意外,连挑大拇指说:"还是翁先生!还得说是翁先生!亏您想得出!丑扮阎王,马三爷演,不但新鲜,而且有"菜"(即有俏头的意思)!"继而他又皱着眉说:"丑扮阎王,怕人家说咱们造"魔"吧?"我又解释道:"有根有据。梆子的《胡迪骂阎》,传统就是丑扮阎王,可是归花脸演。早年元元红唱胡迪,冯黑灯配演阎王。近年果子红唱胡迪,狮子黑配演阎王。扮相都是勾半截水白脸,笑眼笑眉,不挂髯口,在嘴巴上画出向上翘的小胡子,白蓬头,倒戴乌纱帽,穿妃色女蟒,肩头斜背玉带,拿牙笏,光脚穿靴子。最后胡迪把他骂急了,跺三脚,抬腿扔靴,露出赤脚,扛靴单腿走蹍步,诙谐可笑,为全剧增色不少。我想,马三爷来这个角色,有像儿能使,有嗓子能唱,使观众换换胃口。就怕马三爷不走这个路子,因为我是外行啊。"少山笑着说:"您又客气。您是外行?谁是内行?当年我们老爷子(金秀山)就是翠峰庵票友出身,能说他老人家是外行吗?咱们这行,向理不向人,只要您说得对,不用说马三爷,我金三爷也得听您的!"于是我从马富禄的丑阎王派起,派定了全剧的角色:李多奎的钟母,姜妙香演杜平,马富禄演阎王,张蝶芬演钟妹,扎金奎演老和尚,杨春龙演大鬼,高德仲演驴夫鬼。这天恰好孙焕如在座,金少山命孙焕如记下来,并通知管事韩鑫福(韩二刀之子)、李德奎(娄振奎、于金奎之师)约期撒"单头"(即各配角的单词),写提纲,准备排戏。

我把《钟馗传》剧本带回,增写了钟母这个人物,改写了两三场戏,下笔如出夙构。欣快之余想到少山极欲排演的热情,促使我拿出四十元钱,封了个红纸包,到永康胡同某某某家,借苞苴打通关节,办理《钟馗传》新剧演出证。钱能通神!不到三天,准演证送到我手,我连同改好的剧本,交与少山。少山如饥似渴地看了一遍剧本,在满意于剧本改写的心情中,透露出满意于自己建议的自得之色。孙焕如却拿着准演证凝视许久,若有所思。当少山要和我商量其它问题时,孙焕如插言说:"三爷,翁先生把这出戏的准演证都办下来了。"少山下意识地说了句:"够朋友!"还是看着剧本。焕如说:"可是翁先生垫了钱啦!"我连忙摇头称否,少山这才放下剧本,一本正经地说:"这年头,愈是公事愈得花钱。您甭客气,哪有编戏还带垫钱的?"焕如也说:"您垫了几十?明天华乐"卡子"上给您出一笔。"我坚决缄口不谈,少山爽快地说:"不谈这个了。我和翁先生还商量别的事。"说着,向焕如眨眨眼睛,焕如释然颔首。

这一天,他又提到末场的技巧问题。他说:"末场杜平等人封为五路财神,钟馗祝贺,是个"团圆"的吉祥扣子,我得有点绝的,才能压得住。"我指着剧本说:"剧本上安排了满台的灯彩,五个财神车子,钟馗耍牙笏,天井子里下蝠儿。"他说:"这都好,不过,我在这场里牙笏不能耍得太多,一来压不过前场"嫁妹",二来末场也不宜太絮烦。我想灯彩要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代表五路财神车子,要做得显花火爆,什么翡翠、金银、珠宝,要应有尽有。推车的童儿,不要按老路子戴回回帽,要做五顶"金角翅"加"小额子",五副小号的财神脸儿,上场先走"四合如意"加"十字靠",引上五路财神,登高台,唱上板[点将唇],借用"财源辐辏"的炉子。我上来,舞几招牙笏,来个"朝天镫",要下好儿来就齐了。可是还不能完,我要做个彩牙笏,牙笏是空的,里面装上绷簧,藏着五根钢丝,每根上有一只朱红蝠儿。我搬完"朝天镫",场面换高调门的奉锣,起快"抽头",我走"四门斗",翻一个身,按一下绷簧,出一个蝠儿;再翻一个身,按一下绷簧,再出一个蝠儿;"四门斗"四个犄角四翻身,出四个蝠儿。最后"四击头",当中一亮,按绷簧,出最大的那个蝠儿,钢丝颤着,蝠儿动着,趁势开大"撕边",我耍动出齐了蝠儿的牙笏,叫台底下看着是满天飞蝠儿。趁这个当口儿,捡场师傅卖一把"过桥"、"月亮门"的火彩儿,我在火彩中登上椅子,高举牙笏,把最大的那只蝠儿单出头地亮出来,不用天井子里再下蝠儿,保证能看出蝠自天来!您说成吗?"他这一套技巧结构,比我设想的又升华了一大步,我不由得心花怒放,拍手赞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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