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我正在汉口天然舞台演出《会审》,由赵君玉饰王金龙、赵如泉饰蓝袍、安舒元饰红袍,台下来了两位贵宾,田汉伯伯和高百岁叔叔,我在南京和高叔叔同台演出时,田伯伯常来看戏,还赠我一个"小鸟"的称号。高叔叔此来是代乃师周信芳先生邀我参加 "移风社"饰香妃一角,找我谈公事的。他先去访正在汉口的田先生,而后一起来看我演出。可我刚收了老板的包银,且很叫座,院方不放,我很为难。田对我说:"你高叔叔推荐你给"老牌",是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错过你会后悔的。"我遂毅然退款和高一同来沪。当我诚惶诚恐第拜见周先生时说:"大爷,您时全国驰名的大角,我才刚出道,请您多包涵。"周却谦逊地说:"我也是在游泳中学游泳,咱们协力地干吧!"我听了很感动,这位大名角一点架子也没有。
周先生演戏、排戏都极认真,对新戏《香妃》尤为慎重,他先拿出香妃的照片给我看,研究怎样设计服装,再向我介绍香妃的个性,香妃是个外表媚秀内心刚健,对乾隆恨之入骨。为了突出这个角色,在香妃出场前,台上喷射明星牌香水,电灯先暗一暗,待我在"小开门"中亮相时,灯光大明,香气扑鼻,舞台效果极佳。而后的打引子、定场诗、起叫头唱[二黄慢板]都很讨好。这段[慢板]我是按黄桂秋老师教我的《春秋配》唱腔设计的,句句获彩。在表演上我和周先生配合默契,例如香妃初见乾隆不肯下跪,在"撕边"中怒瞪双眼看着乾隆,好像眼珠都要凸出似的,这时饰乾隆的周先生在小锣一击时与香妃一对眼,表情恰到好处。再如香妃舞剑意在行刺乾隆,要带杀气,不像虞姬舞剑是为霸王解愁。当香妃舞到刺剑时,剑锋直指乾隆,可周先生早有准备,待剑到身边时从容让过,台下都觉得惊险,而他却若无其事,做得绝妙。乾隆为了讨好香妃,造了一座仿番邦的行宫,香妃甚悦,此时,乾隆趁机伸出双手向她求爱,而香妃却双手插腰,场面起"崩登仓"怒目视之,乾隆畏而退缩,周先生表演全身是戏,二人配合紧凑,台下掌声四起。有些动作看似寻常,可周先生演来就不寻常了,正如报上介绍"香艳惊险,表情逼真,令人叫绝"。此戏连满三个月,翌年还拍成电影上映,我在上海也就一炮而红。当时沪剧界的石筱英、越剧界的袁雪芬都来观摩周先生的演技,后来也改编成沪剧、越剧上演。
周先生每排一出新戏总像讲故事一般,介绍剧情人物,然后发总讲约期走排,最后还加一句:"有问题找我谈"。我作为当家旦角,思想负担可重了,有些戏我没有,如《天雨花》、《雌雄剑》、《樱桃娘》、《战蒲关》、《黑驴告状》、《邓艾渡阴平》……等,可拿到剧本,一两天就要上戏,又不便多找周先生这位大忙人。幸亏高叔叔支持我,每遇难处都亲加指点,我那时才20岁。记忆力特强,能够顺利地完成各项任务。在初演《武松与潘金莲》时,周先生叫我把潘金莲演成一个受压迫的妇女,怀着对男性报复的心理,而不是个淫妇,我就按其意图演得与众不同,周先生夸我:"悟性高,挺机灵,能理解发挥。" 《香妃》演毕又上演《董小宛》、《文素臣》等新戏,都深受欢迎。《文素臣》中周饰文素臣,我饰未鸾吹,戏中有一场"古庙双宿,脱衣烤火",周先生叫我踩跷,当文素臣救起落水的末鸾吹挽着她步入古庙时,我脚一绊来个"抢背",周先生一个搓步扶住我,这一绊一扶大有戏做。文素臣唱罢"女儿家为什么要金莲三寸,急难时到变成一个废人"后,未鸾吹起叫头"世兄啊",我把黄老师《春秋配》中的"乳娘啊"用在此处,由于满腔忧怨的未鸾吹因肌肤显露人前,决心以身事文,所以这个叫头特别带感情,比《春秋配》的叫头更为引起共鸣,台下炸锅了。接着唱一段[流水]也是黄腔,又获满堂彩。这出戏周先生亲自指点我表情、动作,教我怎样演才符合人物的心情,使我受益匪浅,事后周先生对我说:"人家问我,你那句叫头是我给你说的吧,我就说是。"他显得很得意。
那时日戏常演老戏,一次派我演《战宛城》的邹氏,大爷问我有吧,我说有,他说那就台上见了。"刺婶"一场,我发挥自己的优势踩跷,上场三个"抢背"而后一个"扑虎",台下为之轰动,周先生也没想到我有这手,戏毕对我说:"姑娘啊!你还真有两下子。"因此戏叫座,后遂常演。周先生不仅戏演得好,戏德好,而且政治觉悟高。时处敌伪时期,汪伪特务硬逼我们到"76号"演戏,周先生分析形势后说:"拒演是不行了,我们就把舞台作为宣传阵地,唤起群众。"于是派我演《刺汤》,自己演《疯僧扫秦》,台上我臭骂汤勤,他怒责秦桧,记得加的台词有"善恶到头终有报"、"害人者害自己","作恶的没有好下场",骂得台下观众鼓掌,台上演员开心,取得良好的效果。
从1938年到1941年,除39年底我赴香港演出一个月,在那里拜梅兰芳先生为师以外,一直在移风社受到周大爷的栽培和高叔叔的指导,自觉进步很快,可当41年冬看了周先生与黄桂秋老师合作的义务戏《宝莲灯》后,真叫我看呆了,那才真叫炉火纯青。眼神、语气、动作都太捧了,使我深感"学而后知不足",于是我从中撮合他二人合作,很快在42年春节就实现了。周黄挂并牌演出于上海黄金大戏院,他们演出了许多旷世杰作,如《刘备与孙尚香》、《红鬃烈马》、《四进士》、《赵五娘》、《斩经堂》……等,我有幸学了许多玩意儿,演出54天圆满结束,《斩经堂》原派我演,是我要求黄老师示范演出,他才答应的,他改王兰英吹腔上场为打引子、定场诗,在念白后起[二黄慢板],获得阵阵掌声,尤其是接唱"贤公主休要跪休要哭"一段[二黄三眼]后面的四句[二黄原板]黄老师别创新腔,在第三句"你只知遵母命尽全孝道"的"孝"字上耍了一个花腔,结尾"苦命一条"的"条"字上拖了7板之长,也获全彩,把高潮持续下去,真是棋逢对手,我认真地学习老师的演技,再陪周先生演此剧时也不断获彩。
光阴似箭转眼57年过去了,周黄两位都已谢世20余年,可他们的舞台形象和音容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可喜的是麒派名剧已由小王桂卿音配像,黄派戏亦将由黄小秋回国为其祖父音配像,我希望作为麒派、黄派发源地的上海,应该注意发扬这两个流派,切莫让其湮没呀! (摘自《中国京剧》杂志 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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