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上海有人撮合杨宝森与我父亲黄桂秋合作,其时,父亲想宴请杨宝森先生,就让我穿上一件西服改的列宁装,做个前站,先行去拜谒一下。杨先生下榻在徐家汇友人家里,当里面传话请我进去时,杨先生穿着一件料子的长夹袍,打横靠在床上,见我进门才坐了起来,略呈笑意说了句:“哦,黄府少君。”当时我想起八个字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杨先生说:“我想了想戏码儿,对儿戏,大的一出一台,小的两出一台,单挑的,两人轮着上,还有冷门戏,也可试着上,像《战蒲关》、《南天门》、《审头》、《芦花河》、《戏凤》。你父亲1947年灌的《春秋配》,北京常放,有时遛弯儿碰上熟人问我:‘这是不是当年陪过孙菊仙、余叔岩的黄老五?……啊,太见出息啦!三大件儿也好,过瘾!’我住的胡同里有家油盐店,放无线电,尤其一到金风送爽的晚上,皓月当空,此时、此景、此音、此人——黄桂秋诗意很浓啊。”
大概杨先生看我这个晚生下辈还不讨厌,问了问我工什么行当,我说:“给爸配小生。”可万没想到杨先生却把昨天跟一位票友谈“杨派”的事儿倒给我听。我估计在我没进门之前,他一定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俞伯牙既无钟子期在座,对牛自然也可弹琴。可现在写出来,掷地却出金石声。他说:“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徐小香留下的画像,王楞仙留下照片,可余叔岩先生给后学者留下了唱片,张张精品。他的音域通天入地,膛音蜜甜,低音泉涌,行腔多变,有时锤凿斧砍,故意在激昂处摆点颜色,有时似有若无故意在抒情时放出洒脱,一种无所谓的大派。如果说中国社会中士大夫阶层代表中国的知识中坚,道貌岸然虽不完全表达他们的外形,那么来自谭派的余派唱腔,却把中国的须眉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了。王佐唱出了一位谋士的正义,杨继业唱出了百战老将忠奸分明的凛然,伍员唱出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守将的清醒,莫成唱出了忠义之士火中取栗的襟怀,宋江唱出衙中忙后关心收留孤女的闲情,孔明唱出了临战不惊运筹帷幄的军师风貌,秦琼唱出了落魄英雄初见转机的激情,花云唱出了大战在前视死如归的胆略,唐太宗唱出一心向善为唐定基的理想,陈伯愚唱出了长者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余叔岩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音乐形象,真是个光彩照人,美不胜收。”杨先生接着说:“‘灭高人有罪。’余三爷有传统,有探讨,把毕生精力都拿出来了。余叔岩只知力追老谭,使其更完美,更超脱。人生有限,亦无限,至今仍没有人超过余大贤,他的生命力仍存在,仍在领导老生行。余先生说,用音要像吊桶汲水,四不着边儿。擦墙、碰桶、磨绳,都是在虐待声带!他开的是好方法,可是我音域窄,低下有余,逢高不起。吃了这碗饭,又遇高师同世,却没余先生的本钱,这可把我难住了。但学余锐志不减,慢慢有了自知之明。自己中音似有特色,我们大爷(指杨宝忠)说我‘老三你的中音很耐听,像面京锣,响、亮、厚、润,共鸣、水音儿都是受听的,奔着余先生的目标,找着自己的落劲,年纪又在这啦,是骡子是马都得出去遛遛啦。’京戏这个东西很怪,只要是好东西入耳难拔,想忘也忘不了。开始搭程四爷的班儿,真有点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劲儿,观众认为我是余学谭的路数,虽高处不够,但中区富足,观众也就这么迁就地听下来了。后来由于上座成数的上升,自己心中有了点儿底,于是就挑班儿了。我有张底牌,细心人会察觉得出。我唱《武家坡》,先上《赶三关》;唱《伍子胥》,先上《战樊城》,千方百计先把嗓子唱热。把嗓子唱热的目的,是为了爬上余先生创下的高峰。心有余力不足。观众明知我的‘力不足’,但大家欣赏我这‘心有余’。我力争做到尺寸不减。劲头不缩;有时笔不到,但意一定要到,甚至宁让音破,力争腔圆。其实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天天交换着心气儿,一天又一天,一场又一场,我摸到了观众的心理,他们爱听的就是我这点奔头儿。在高腔高音的地方,我看到观众在为我使劲儿;当我闯过了险,过了门,他们好像又得到了‘射门儿’成功似的满足。所以我说我的演出下的是险棋,打的是风口浪尖上的仗,也像运动员的撑杆跳,竞技的心理非好不可。观众感到虽不直上青云,但磁实可喜,这就是我的开卖点。昨天的一位恭维我半天,并给我戴上‘杨派’桂冠。说杨派是余派的普及派,还说他就是杨门本派,并唱了一段,我一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音色应该叫横宽,并以宽为荣,拼命放宽音儿,逢高砍平,逢腔锯少,尺寸越拖越慢,尾巴越拉越长,如果拿它当催眠曲都有点恐怖。我告诉他‘我生不立派,以免谬种流传’。”
那天我回家把杨先生谈流派的话讲给父亲听。父亲说:“为派而派,其派必败。”

(摘自 原《梨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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