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少山雇人抄写《钟馗传》的单词,并请来笛师霍文元,吊了几次《嫁妹》的曲子。他那龙虎风雷平衡发展的嗓音,不但唱西皮、二黄好听,唱昆曲更好听。每次吊[粉蝶儿]那句"摆列着破伞孤灯"的"破伞"两字,"俺这里一桩桩写上丹青"的"写上"两字,都是尖工尖尺,一般演者,视为畏途,而出自其口,就象纸鸢巧借东风力一样,顺顺溜溜地直上青云。当年何桂山唱此,虽然力充词沛,但以"炸音"出之,叱咤有余,圆润不足。少山唱来,不但满宫满调,还能渊厚透亮。由此可以联想他演《连环套》,唱那句[点绛唇]里的"膂力魁元",所以能够盖着唢呐唱了。我听他唱了几段曲子,虽为《钟馗传》的出演增强信心,却也想到一个问题,假若不写全部《钟馗传》,单凭少山唱那折《嫁妹》,也定能使观众耳目一新,连卖几个满堂,稳操左券。
单词抄好,正要定期排戏,偏巧天津中国大戏院约请少山与吴素秋合演一期,为了营业,焉能回绝。我亦正好借此机会,完成黄玉华的那本新戏《北观音》。半月之后,《北观音》剧本写好,交与黄玉华。天津传来消息:金吴合作,营业鼎盛,又续一期。直到一个月之后,少山才姗姗归来。
他兴高采烈地谈了天津演出的盛况,说道《八蜡庙》的金大力,更是心花怒放。他说:"我没看得起金大力这个"活儿"(戏班术语,称剧中角色为"活儿")。天津卫真捧场。我熟悉旗下人的生活,穿着"汗德汗"的马褂("汗"字按"可汗"之"汗"读阴平),螳螂肚的靴子,抹着鼻烟,架着鹰上台,晃动着膀子走"十三太保蹭场子"的架势,台底下叫好如雷!可惜金大力没有正戏。"我听他说得高兴,顺口说:"怎么没有?!"他连忙问:"有吗?够一卖(戏班术语,谓一出戏为一卖)?"我说:"太够了。评书《五女七贞》里有一段"金大力小出身",又叫"金大力出世",虽然比不了"五女擒兰"、"七贞群莲",也是满有意思的。金大力原是个摔跤的扑户,好打不平,在月明楼,就是现在的广和楼,打伤人命,定罪发配,路经大红门,遇见黄三太,黄三太爱他是条好汉,认为义子。后来金大力得到恩赦,赶走了对影山的草鸡大王,自立为寨,收了一百个徒弟,教他们摔跤,号称"百掼金大力",所向无敌,震动了江湖……"我才讲到这里,不但金少山连呼"有意思",在座的几位朋友也都感兴趣。有一位脱口而出:"三爷,您快请翁先生给您编这出,准红!"少山含笑望着我:"翁先生,您能再给我置二亩地吗?"我说:"还是那句话,只要您演,我就编。"少山把腿一拍:"痛快!痛快!一言为定!还要立个军令状?"我说:"这回该我立了。"大家哈哈一笑,皆大欢喜。
可以说,我与金少山有夙缘,他的请求,我无不衷心接受。一周左右,即把剧本写好,剧名就叫《金大力》。我在青年时代,对于旗下人的一套生活,耳濡目染,并不陌生,闻鼻烟,喝酽茶,提笼架鸟、踢球打嘎、摔私跤、熬鹰驯狗等等,虽未一一实践,也略知个中门道。而创作金大力这个典型人物,必须从这种生活里撷取细节,塑造性格。遣词应取白描,不能过多地舞文弄墨。所以,这个剧本写起来比较便捷。少山接到剧本,比看《钟馗传》更感兴趣,两个晚上就看完了。从此,逢人便说,他得到一个"绝剧本"《金大力》。消息传出,报刊上登出了"金少山排演《金大力》"的剧讯,闹得满城风雨,哄动剧坛,有些人竟登门访问何时露演此剧。事实证明,此时,不但一般喜欢听金少山的观众把对《钟馗传》的期望转移到《金大力》,就是金少山本人也全副心神集中在《金大力》了。这却引起我的懊恼,暗悔不该一时多口,说出这个材料;更不该一时冲动,短短时间就编出这个剧本。众意如此,看来钟馗有被金大力赶下舞台的可能。我只得暗催孙焕如,定期排练《钟馗传》。
四
就在这个时期,北京各戏班演出的上座率纷纷下降,许多人办起合作戏来,都想在金少山身上打主意,而金少山又不是那样受人驱使、任人摆布的人,有些与我相识的举办者,知道我与金少山有编戏排戏的关系,都来请我从中斡旋。我清楚地记得,给他们解决了五场难题。
一场是万子和办的合作戏,请谭富英与金少山合演全本《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特邀李洪春演关羽。金谭合作的《捉放曹》,在一九三八年某次义务戏中曾露演过,珠联璧合,誉满众口,是十拿九稳的满堂好戏。但是,金少山从未演过《温酒斩华雄》的曹操。当万子和当面约请时,少山说:"《捉放曹》有例可循,我当然答应您;只是《斩华雄》的曹操,我不"过门"。您说,现在谁能给我说这一出?"子和心思敏捷,婉转说道:"当然,您现在的地位,谁还能给您说戏。我请一位圈外边儿的行家给您说说,您准赞成。"少山问是谁,子和冲口而出:"翁先生!"少山应声说:"成!成!翁先生给我说戏,我服,我服。"子和欣然与我谈了此事。我虽未在台上演过《斩华雄》的曹操,可是在中华戏校王和霖、傅德威、赵德钰排这出《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时,我却参与其事,还给他们补充了词句。我接受万子和之请,把这出戏中曹操的念白、做、表默习了两遍,幸而记忆犹新。在一个晴朗的秋夜,我与少山共同研究,他的才智确是高人一筹,我说出一句戏词,他就能顺接下去,如同演过一样地熟悉流利;同时他在做、表方面,揣摩得细入毫发,比我会的还精彩。演出之日,他的曹操,比关羽获彩更多,无怪洪春兄在卸装的时候,感慨地说:"戏在人演!"
另一场是景孤血办的合作戏,大轴是白玉薇、李玉芝、张玉英、秦玉梅合演《五花洞》,前面各演单折。为了"照乘有珠",特约金少山演《五花洞》的包公,并请他在前面再演一个折子,但所拟戏码,均遭少山拒绝,孤血请我斡旋。我熟知少山的脾气,必须从他的阀阅观念出发,先请他介绍了他父亲老金先生当年如何把《草桥关》分为"头二本"的演法;在他豪兴驰骋之际,我提议请他在《五花洞》前,走他父亲的路子,加演一折《二本草桥关》--卖几个"像儿",唱十句"二黄散板",露一句[脱布衫]的"忠良无辜被刀残",与《五花洞》的"西皮摇板"、"流水",各显特色。同时从扮相上看,是一白(姚期白满白蟒)一黑(包公黑满黑蟒),色彩分明,辉映得体,观众一定欢迎。少山听我说得有理有据,便一口答应下来。
此例一开,凡是合作戏不能解决金少山戏码的,都来请我斡旋。有人想要《五花洞》前加一剧,又遭拒绝,求援于我。我仍以《二本草桥关》的路子,请少山加演《二本忠孝全》。他风趣地说:"您是摸准我的脾气了。当年老爷子(指金秀山)确是把《忠孝全》分演两天。可这出的唱儿,仍是西皮,岂不与《五花洞》"合掌"?这回您可失了算计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头本忠孝全》的王振,卖的是唱儿,《二本忠孝全》的王振,卖的是宣读圣旨。当年老爷子这段白口,在"今有秦洪解粮来迟,理当斩首,念其子秦纪龙有功,赦秦洪无罪,封为养老太师"的"师"字处,就是一个满堂好儿。在"秦纪龙征战金鳖,可算一忠,法场救父,可算一孝,圣上见喜,封为忠孝王"的"王"字处,又是一个满堂好儿!最后把尺寸"撙"上去,一口气念出:"圣上准其回家祭祖,恩赐半副銮驾,绕道还乡。若从大路而回,修开八尺;小路而回,修开丈二;若从水路而回,圣上钦赐上方宝剑,准其先斩后奏。旨意读罢,望诏谢恩哪!"台底下简直是炸了窝了!这段金门绝唱,您在北京还没露过,岂不可惜?我虽受人之托,实际是想过过戏瘾!"少山听到此处,心花怒放,狂吸了几指头鼻烟,连连点头说:"亏您想得如此周到,我算服了您了!"我仍然一本正经地说:"况且这出戏的扮相,是红脸红蟒,不戴髯口,与后边《五花洞》的包公,一红一黑,与上次加演《二本草桥关》的一白一黑不同。您说过,这出戏王振的扮相是取像于广西茶花珊瑚红,扮出来火炭似的,透着喜相,我正想瞻仰瞻仰。"少山听我说出许多道理,哈哈大笑,一诺而演。演出之日,我自然到场。他那一红到底的扮相,一气呵成的京白,喜相开润的脸谱,婆婆妈妈而又威武的大太监的生活气息,处处吸引着观众。尤其是回奏请旨的"反下场"(从上场门下),抓袖踢蟒,用的是"左胳膊右腿",比"正下场"(从下场门下)的"右胳膊左腿",既显脆率,又显凝重。同业中人,无不啧啧称绝,喧腾而传述者,达数月之久。
还有一位自诩懂戏却不深懂的朋友,请金少山演《连环套》或《打龙袍》,而名之曰合作戏。此请,从管事人孙焕如的口中就被拒绝了。他不知道这些节目都是金少山自己演营业戏的"撒手锏",怎能以"合作"的姿态出现?此公束手无策,也来求援于我。我把合作戏的特点和少山的性格详细地分析之后,替他想了一个戏码,是开场常演的《大回朝》。他惊奇地不敢置信,认为如此俗戏怎能列为大轴而号召观众,颖如少山,也未必涉此风险。我把如何安排这出《大回朝》的方案对他说明,他才释然兴奋起来,频频向我揖请,玉成此事。我同他会见了少山,说明来意,少山似乎也感到突然,不加可否。我说:"《大回朝》虽然是开场俗戏,可那段唢呐二黄,不在《龙虎斗》之下,凭您那条能盖唢呐的嗓筒,只要一张嘴,台底下就能"开锅"(即台下观众热烈欢迎的意思)!而且闻太师的扮相也好看,红六分脸、白满、汾阳,最好穿您那件金蟒,堂皇华贵,更助威仪。当然,您单演这一出,观众不会满足的。可以请马德成和李洪春在前边合演《反五关》,马德成的黄衮,是久负盛名而又久未露演的,李洪春的黄飞虎,也是只此一家的"独份儿"。
《反五关》后,接演闻太师回朝谏君,故事连贯,脉络清楚,《大回朝》是理所当然的大轴了。马、李二公在前面给您垫平了,您的闻太师一出场,怎么唱怎么对!我敢打保票,观众拥护,大卖满堂!"一席话说得少山又是拱手又是道谢:"得!您把这个戏码救活了!我又多置了二亩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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