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11日清晨,天津市文化局一位副局长给我打来电话,要我立即动身到局里去。我问是什么事?对方回答说:“马三立老人在今天早晨6点45分去世了!您跟马老相识多年,感情很深,所以想辛苦您帮着办公室的同志们把马老的生平材料于午前赶写出来。因为今天下午老人就要入土下葬了。”
尽管我深知马老病入膏肓,难以久留人世,但一经噩耗传来,我还是被惊呆了!我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不愿失去这位一向视我为“徒弟”的、德高望重的老师!几十年来,老师不仅在艺术上给了我许多教益,而且更以他虚怀若谷、宽容大度、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高尚道德情操与敬业精神,使我在感悟人生、修身养性、律己待人和处事从业等诸多方面,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与启迪。因此,当得知他老人家仙逝的消息后,我火速赶到了文化局,同一些同志切磋着,以最快的速度把一份生平简介材料写了出来。随即,又赶到清真寺,为老人家送了行……
子女们遵照他“不搞遗体告别,不接受花篮、花圈、挽联,不接受钱物。我毕生只想把笑留给人民,而不能给大家添麻烦,给国家浪费钱财。我衷心祝愿相声繁荣,人民幸福,国家富强”的遗嘱,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极其简朴的民族宗教仪式,在他心脏停止呼吸仅8个多小时,就悄然离去,入土为安。一位当之无愧的相声艺术大师,竟然如一位普通百姓般不声不响地告别了他由衷热爱的人民群众和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相声事业,看似平常,实则映射出这位伟大人民艺术家的超凡脱俗与高风亮节。
为了深切缅怀我的这位老师,于沉痛从旧作中检出一篇记写他老人家的短文,借咚咚锵中华戏曲网之一隅,公诸于世,聊以寄托愚下之哀思。
陈绍武 2月12日
艺高德重大雅若俗
——幽默大师马三立侧记
1984年3月11日(农历甲子年二月初九)晚上,天津市最大的剧场--第一工人文化宫大剧场里座无虚席,一台精彩的曲艺节目正在陆续演出着,观众席里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与喝彩声;然而,一幕之隔的后台却一反常态地被一种宁静而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曲艺团的演员或站或坐,不约而同地凝望着一位对镜化妆的老人,只见他头顶正中的一道“分界线”把黪白的头发平分两半,往下看,面容清癯两腮无肉,只有那大而且尖的鼻子鼓突着格外引人注目,藏在宽大前额下的两只眼睛虽然不大并布满了血丝,仍不时射出机智、诡谲的光束,显得炯炯有神。他,正是当代相声界辈份最大,资历最深,造诣最高,声誉最隆的幽默大师马三立。往日,谁见了他那副充满喜剧因素的特有“尊容”,都忍不住要笑。而今天,人们的笑神经似乎同时发生了故障,一律是嘴角向下,一本正经。年逾古稀的马三立并不迟钝,他敏锐地察觉到大家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变得如此庄严。于是,他率先打破沉寂,自然机趣地抖了一个“包袱儿”说:“怎么茬儿?瞧你们那模样儿,一个个都跟秧打了似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你们给我守灵呢,就差奏哀乐啦!”一句话落地,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他的搭档王凤山趁势问了句“三叔,咱今儿改块活吧?”(即改说另一段别的相声段子的意思。)
“为什么?”马三立反问。
“不是……我怕您……”
“不能改!报上的广告都登出去了:马三立、王凤山今儿合说《开粥厂》。人家大近远的来到这儿,就为听这段儿,到时候你把活改了,那不冤了人家了吗?不成,信用要紧,活不能改!”
在场的人们也答了腔,这个说:“您可好几宿没怎么睡了,这么大的‘贯口活"可够您一戗!”那个说:“不如让报幕员跟观众解释一下,您改说《西江月》得了。”马三立微微苦笑,轻轻挥手,平静地说:“大家伙儿的一片盛情我心领了,可节目不能变,放心,我顶得下来。”
看官读到此处,一定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马三立有什么心事不成?”您猜对了,这位向以播洒笑声为天职的喜剧老人,彼时彼际正在忍受着一般人断乎难以承受的、剧烈的情感煎熬:一个小时前,他拒绝了领导和同仁们的劝阻,在医院急救室里含泪暂别了与自己相依为命、携手度过几十个春秋、如今病入膏肓的老伴甄惠敏,毅然登上汽车赶奔剧场。他是在强压着内心的痛楚而去为别人酿造愉悦与欢笑。
节目报出去了,台下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马三立双手抱拳缓步走向台口,深深地向热爱他的观众们鞠了一躬。说不清是对观众的感激,还是对危在旦夕的贤妻的眷恋,总之,他哭了!趁人们没发觉,他扭过头去偷偷搌去腮边的泪痕……猛然,他把头扭向台前,竟然神奇般地进入了角色,眨眼间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位惟妙惟肖的“马善人”。演员投入,观众入神,节目演得出奇的成功。剧场里开了锅:“再来一段儿!”“再说一段儿!”的喊声此起彼伏。主持晚会的人作难了,他怎么忍心再让老先生返场呢?马三立没等他开口,说了句“我说”就又上了场。一段不成,再加一段,直到观众带着满意的笑容陆续退场时,老人才急步回到后台,脱掉大褂儿,脸都没顾得洗,便匆匆登上汽车赶回医院。
老伴儿好像是在专门等待着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宁肯咬牙强忍弥留之际巨大的痛苦也不肯轻易抛开这纷纭繁复的人世。她等到了,马三立回到了她的床前。她吃力地睁开双眼看着他,嘴角浮起惨然的笑容,象是对丈夫的褒奖,也象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满足,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阖上二目“睡”去了,那么安详,再也没有醒来……
这件事距今已然过去整整十个年头了,但他所展示出来的强大的人格力量,却不会因为斗转星移而减弱对人们的感染与启迪。一滴水可映大海,从这件看似平常的事件中,我们更可窥见到一位印象以外更为丰富与完整的马三立。
是的,马三立断非等闲之辈,他既是一个普通人,又是一位超凡脱俗的人杰。他一生的际遇是坎坷的,充满着悲剧的音符,而他硬是以一幅干瘦的骨架撑住了一切痛苦与磨难,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在他处在最黑暗最无望的日子里,他也能以大海一般的胸怀,吞噬下凄苦的泪水,并且用坚韧的毅力把它们转而化成深沉隽永的笑料,然后奉献给世人。这是何等艰难的作为?又是何等崇高之品格?一个只知盯着自己眼皮底下的那块狭小天地、整天为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斤斤计较的世俗庸人,是断乎达不到如此高超的精神境界的。
马先生的相声表演艺术是独树一帜非同凡响的,他自幼砸下了极其扎实的基功,有深厚的传统根基,会得多,学得广,加之具有聪颖的天资和执着的敬业精神,勤于思索,善于创造,经过几十年的磨砺,终成出类拔萃独领风骚的一代艺术大师。他曾亲口对我说:相声好学,可说好了很难。同样的一块活(即一个段子),为什么有的人说得好,包袱抖得响?而有的人一“使”(即“说”)就“泥”(即不为观众接受与欢迎,引不起反应)?这就看演员下的功夫够不够了。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五个字:会、对、好、妙、绝。任何一个段子,我都仔细琢磨:怎么开头儿?怎么入活?怎么铺垫?怎么翻包袱?有人说我的相声有回味,这就是因为我自认为是个笨人,肯于比别人下更大功夫的缘故。拿包饺子做比方吧,别人家吃饺子也许是当时把菜和饺肉买来,一会儿的功夫就包出来;而我不成,我要亲自选那最好的菜,买那最好的肉、虾和鸡蛋,一样一样仔细地加工,然后再包。等旁人一吃我包的饺子,得让他不由自主地说出句“嗯?真是俩味儿!”搞艺术跟包饺子是一个理儿,一句话,得加工细作才能达到妙处。
马先生之所以会有如此不俗的见地,源于他的文化修养。在相声界里,他这个当年汇文中学的高材生称得上是位“高知”,他好读书,求甚解,出口成章,出言在理。在他那脍炙人口的段子里,他绘声绘色地描摹出的多是些平民百姓们最熟悉的凡人小事,而在他那出神入化的表演中,却又使人们感受到一种隐约的书卷气。《吃元宵》如此,《对对子》(一称《对春联》)、《三字经》乃至新段子《十点钟开始》等等亦莫不如此。人们听他说相声仿佛又是在读书,读一本人生的大书。他把自己几十年的经历、阅历、体验与感悟化作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使人们从中撷取到人生哲理。人们觉得他是亲切的,平等的,既是朋友,又是长者。窃以为,能把容易被一般人斥为“耍贫嘴”的相声说到这个份儿上,应当说是位大手笔,是艺术巨匠。或者换句话说,马三立把作为民间通俗艺术的相声,提高到一个很高的文化品味上,他是以俗的形式传达着高雅的内涵,正所谓“大雅若俗”。
说到大雅若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句式与之相同的另一个成语,即“大智若愚”。这个成语用在马三立身上,也是十分贴切的。生活中的他不像一般喜剧演员那样锋芒毕露,相反地倒有些木讷。在待人接物上,他也从来不给人以咄咄逼人好为人师的印象,而总是那样温和与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清水。这平静正是他的修养、他的达观、他的洞悉人生、他的宽容大度。对于名与利,他一向是淡泊的。这些年,比他能耐小得多的“笑星”们,不少人成了“大款”,而他却从来安于清贫不与攀比。有位以摹仿他的音容笑貌而出名的青年业余演员,因为他而身价陡增,每场演出的收入竟然高达四位数字,而真马三立却只能拿他的十分之一,甚至还要少。而且,他从来不伸手接钱,而是让主办单位的人,把演出费直接交给曲艺团负责人。有人问及马老:您比那个当红一时的晚生后辈在艺术上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拿那么多钱,根本就不值!您难道一点儿也不生气?马三立对此一笑置之,他说:“人家学我,拿我当名人,是抬举我。每场挣那么多钱,也是有人愿意给。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前年,天津搞了个“马三立杯”全国相声大赛,被聘为艺术总顾问的马老分文未取,甚至连奖杯什么样儿也没问过。也是那一年,有关部门为他举办祝贺舞台生活六十五周年活动的当天,他只在庆典上坐了一会儿,讲了几句幽默的话,并没沉浸在一连串的聚首欢乐中。晚会演出时,人们找不到他,原来他却向一位听了他几十年相声的老观众(也是老朋友)的遗体去行告别礼……
这,就是马三立,就是那个蒙受冤屈而不辩,享受隆遇而不骄,即所谓“宠辱不惊”处之泰然的马三立。
历史总是会给那些善良诚实的人做出公正结论的。也是在他老伴别他而去的那一年,尝尽了人世间酸甜苦辣、年逾古稀的马三立,终于戴上了红顶桂冠,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一名成员。这是生活给他的厚礼,这是党和人民给他的最好的褒奖。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年届八旬的马三立依然乐观地生活着,工作着。他时常在荧屏上,在晚会上,在各种群众场合上露面,用他那清新隽永回味无穷的“包袱儿”温慰着人们,他才是一名名副其实的“人民公仆”。
祝马三立老人在他播洒的笑声中健康长寿!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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