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戏缘

新的人生驿站

1961年9月上旬某日,分配浙江温州地区的杭州大学第二届毕业生,由金华开来的长途汽车送达温州市。接收单位温州地区教育局把大家暂时安顿在市内府前街一间旅社,等候具体分配。局里来人吩咐:谁对分配去向有个人意愿,可以提交一份申请,供局里研究参考。

我想这是决定我今后去向的大事,这份意愿申请我必须得写。

我提交了意愿申请,提出两个“如果”前提下的请求:如果要我去中学教书,请求分配到我的母校瑞安中学;如果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我请求去温州戏曲学校担任文化教员。我想,既然下放回乡教书,要求去离亲人、师友最近的母校,合情合理。后一请求,则系于我长年积累的“戏缘”情结。

后来知道,这些“如果”请求全是脱离实际的书生主见。实际的情况是:作为省一级重点中学的母校,分配的语文教员早有内定。人选不是别人,正是我班党小组成员吴同学,一位来自浙江仙居革命老区的贫农子弟,少年入党,解放后扫盲,后保送大学。根正叶红,苦大仇深,让他离乡背井去我母校,是为了“保证重点”。可吴同学文化根底太薄,教不了“重点”,到校不久,又被母校送回省教师进修学院“回炉”读书。教他主课的老师,恰是我们同届毕业的另一位同学。这是吴同学被“重点”照顾的尴尬。后来我碰见吴同学,聊起我们同学仨的“风云际会”如此乱套,彼此都哭笑不得。再说温州戏曲学校,在全国大搞精简机构、人员下放的形势下,自身都难保,我还提交这个“如果”请求,教育局见了,准保也会哭笑不得。

第二天,地区教育局给每人分发了报到信。给我的那一份,上头赫然写着接收部门:“平阳县文教局”,下注:“建议分配平阳一中”。于是,继家乡瑞安生育18年、省城杭州读书4年之后,我的第三处“人生驿站”,就像唐僧被孙悟空金箍棒划成的地圈那样,被这2行14字圈定了。驻足年限:17年。

跟我收到同样报到信的,还有同年级的吴尚节,平阳钱库人,贫农成分出身。见说自己被照顾分回母校教书,他高兴地过来对我说:“我俩算是同事了!”他还神采飞扬地言道:“嗨,咱‘平中’,好风水,好地方啊,保证你会喜欢。”

他把家乡平阳县的好处,美美的称赞了一番。除地大物博、历史悠久、山河壮丽等一类地理课上常用概念外,还特别强调指出一点:咱平阳县(当时包括如今平阳、苍南两县)可是全国人口第一多的大县,全县140多万人,相等于中苏关系恶化后中国最死硬的友邦阿尔巴尼亚全国人口。进而推导说:“留在平阳县城工作,相等于留在阿国首都地拉那。去平阳县最高学府‘平中’教书,不就等于当了地拉那大学教授吗?”希望用这些话来鼓励我跟他一起开心。

我的感觉却有点复杂。想到自己回母校教书的愿望不能实现,是家庭出身再一次挤对的结果,这使我没法高兴起来。稍感自慰的是,跟我一起分配平阳县的许多同学相比,我是离家最近的外地人——平阳、瑞安两地县城相距不过20来公里,中隔一条飞云江。还有报到信中的“建议”,是上级官方指示下级机关的客套措词,下级哪有不执行之理?看来我留平阳县城是笃定的,这是自己毕业成绩不错换来的组织器重。士为知己者死嘛,我应当非常乐意接受组织安排并努力工作以报答组织知遇之恩才是。这样一想,也就渐渐想通并开心起来。

没法买到温州去平阳城的汽车票。次日,同去平阳县报到的20名同校毕业生,走了一白天的水路:清晨乘坐温瑞塘河小客轮,一路伴着突突突的马达声,午间“突”到我的生长地瑞安城。大家肩挑背扛行李,赶往瑞城南门渡口,搭乘渡轮横渡飞云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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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驶在温瑞塘河中的小客轮

赶到江南岸瑞平河轮埠头,开往平阳城的班轮已经开走,只得临时雇了三条人力蚱蜢船。一条蚱蜢船连坐带躺挤着六七个男女,在填满野荷花和水草的小河中摇摇摆摆,摆到平阳城,日已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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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着这种蚱蜢船摆到平阳城

从瑞城东门河轮埠头去往南门飞云江渡口,需步行很长的瑞城大街,途中路经我的家门。我借机匆匆进门向父母作了简要报告,说明自己毕业当了中学教员,现正去平阳县城报到。

父母闻听,先是愕然,继而喜忧参半。“去什么地方都不比自己家里好”,这是母亲一生叨念的格言。如今儿子读完大学,又返回到自己身边,可以放心了。可想不通的是,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就不留在瑞安城内,而又偏偏去了邻县平阳?晚清拔贡门庭出身的母亲,竟没有上过一天学。她没有文化,只有简单的生活逻辑,哪能懂得分配工作会有那么多的深奥学问。

父亲的信念是,男儿应当有所作为。儿子上大学,原指望能在外头大有作为,如今倒好,毕业打道回府,而且还要去比家乡还小还落后的平阳,岂不是读书 “读输”了?不过,向来对生活没有太多奢求的父亲,转念一想,管它东西南北,反正如今儿子大学已经毕业,成了一名干部兼知识分子的中学教员,这就不错。于是开心地笑道:“平阳近,平阳好啊!”

领队的是历史系毕业的一位男生,上海人。抵达平阳城后,他跟平阳县文教局接上头,同局里一位干部一起带领大家到县招待所住下,并吩咐大家:“明天大家都去文教局听局长宣布分配单位。”

听后,一些同学心里犯嘀咕:几天来,省城杭州一路行来,先坐火车,后坐汽车,然后改乘小河轮,转乘渡轮,末了坐人力蚱蜢船,地方越走越小,“坐骑”越来越“古典”,到此还不算最后,难道后头还有更小的地方和更稀奇的交通工具需要见识?

住下后,外地来的同学迫不及待地要去外头“观光”平阳城。那时小小平阳城,人口不足两万,横竖两条短短的街道,十多分钟就可以“观光”完毕。回来时,两位上海女生一边盯看着墙上张贴的“平阳县电影放映队”海报,一边议论道:“唉哟,平阳嘎小的,连电影院呣没,勿灵咯!”还指指海报上的片名《渡江侦察记》(1954年摄制的黑白影片)道:“老煞嘞,阿拉老早看过得嘞。”殊不知明天等待她们去的,是更“嘎小”、更“勿灵”、连“老煞”电影也看不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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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十字街头今昔

第二天,大家聚到解放路南头坡路下的县文教局狭小的过厅,听取文教局林副局长宣布分配方案。果然,我被点名分到“平中”。吴尚节也留在县城,但升迁到文教局教研室当教研员,算是我的顶头机构里的督导人员。这跟他贫农家庭成分出身有关。他的“平中”位置,调配给物理系的杭州人裘少麟,因“平中”正缺物理教师。

第二年,吴尚节不知为何,又调回“平中”,跟我成了一对相处多年的“同窗同事”。从此,他的那个“地拉那公式”,成了我经常拿他说笑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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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尚节与我是相处多年的“同窗同事”

除我、裘、吴,加上分配平阳县师范学校的中文系金同学四人留城外,其余16人,再次“下放”,被分到各区镇中学或别的部门。这是历史上首批分配平阳县的杭大毕业生的待遇。在全国大刀阔斧精简人员、毫不留情下放的局面下,平阳县如此对待我们,也算不薄了。

我与裘少麟来到“平中”报到,临时合住在一间办公室。学校领导很看重,过不了几天,就给我俩腾出两个单间卧室,还让食堂弄了一桌饭菜,由校长、书记等领导陪同,一起吃了一顿晚餐,履行了一番“迎新”惯例。

裘少麟很快上岗教课,我却很久歇着没书可教。“平中”学生在缩减,初、高中仅各招两班新生, 比毕业班少了一半。语文教员已经多余,正待减员下放,僧多粥少,轮不到我教课的空缺。

想到自己吃闲饭不干活辜负了国家培养,我一而再地向教导处颜主任提出教书请求。颜主任见我工作心切,就匀出初中一年级的一个班级,让我去接替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不是师范院校毕业的我,没经过教学实践,就连上语文课必用的汉语拼音,也得现学现用,更谈不上讲课技巧和带领学生的窍门。头些天班级课堂纪律很糟,学生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根本不听我的课,弄得我十分狼狈。好在自己肯琢磨想办法,过不了多久,渐渐摸到教课门径,便从容应对了。

校领导和语文组同事对新来的教师既感新奇,也不放心,经常搞突然袭击,不通知就到课堂听课检查。我给他们留下不错的印象,认为是一棵值得栽培的“好苗”。

不久,教高二年级语文课的教师被抽调省里进修,学校决定让我接替教学。再过不久,教高三年级的语文教研组长去省里开会学习,又让我临时代教他一个班级。这样一来,短短不到半个学期里,我便“脱颖而出”,教学工作历经三变,从初一班主任兼教员,“跃居”成身兼学校两个最高年级共三个班的语文教师,可谓学校器重有加。自己也颇春风得意,就把毕业分配的那些失意和不快,远远抛到九霄云外,并很自信地认为,自己是块“足赤金子”,无论搁在什么地方都能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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