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京剧团著名花脸演员方荣翔是已故裘派创始人裘盛戎的亲传弟子。方荣翔十六岁开始学戏,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不但对老师的发音、吐字、行腔等唱工技巧进行了刻苦的学习,而且对裘派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作过系统的研究。方荣翔学求盛戎不是单纯模仿,不是追求外形学得象,而是从形到神,努力掌握裘派艺术的创造精神和创作方法,并运用到自己的艺术实践中去,使裘派艺术的独特风格得到发扬光大。下面我们介绍几段唱,说明方荣翔学裘的特点。
方荣翔在《刺王僚》中有一段[西皮]唱腔。唱词是这样的:
列国之中干戈厚,
弑君不如宰鸡牛。
虽然是弟兄们情义有,
各人的心机各自谋。
兄昨晚得一梦实少有,
孤王我坐定在打鱼一小舟。
见一个鱼儿在水上走,
口吐寒光照孤的双眸。
冷气吹得难经受,
高叫声渔人快把舟来收。
直吓得孤王我就高声吼,
回头来又不见打鱼的一小舟。
醒来不觉三更后, 浑身上下冷汗流。
这样的机关也解不透, 御弟与孤解根由。
这段唱腔,方荣翔完全是按裘派的路子唱的。关于裘盛戎的演唱风格,已经有很多人谈过,简单地讲,就是一方面继承了铜锤花脸所讲究的实大专洪、气魄雄伟、古朴有力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具有细腻深刻、含蓄妩媚、讲究韵味的特色。方荣翔这段唱,继承了裘派的唱法。从发声方法上,和过去铜锤花脸相比,发声位置靠前,不仅使用胸腔,而且强调鼻腔和额腔的共鸣作用。例如《刺王僚》的第一句[导板]“列国之中干戈厚”的“列国”两个字,张口就是鼻腔和额腔共鸣,字不吐净,讲究收音归韵。“之中”两个字的“中”字收音,用鼻腔共鸣,短促有力而又含蓄,显示了鲜明的裘派的风格。“干戈厚”三个字,各有拖腔,又都各守原音,直到“后”字归韵,同样体现了裘派风格。接下来,[原板]的“弑君不如宰鸡牛”,把“弑”和“鸡”两个字高起摆正,舍不得“宰”字之后的巧腔唱得缠绵甜美、悦耳动听。这也是裘派的特点。裘盛戎生前曾多次说过:“不光是旦角的唱要美,花脸的唱也要美。”不过,花脸有花脸的唱法就是了。锡刚才说的这句“宰”字之后的巧腔,就是美而不媚,柔中有刚,腔巧但不纤细。下面的“弟兄们”的“们”字,也不是一般的唱法。在字吐出之后很快张嘴放音,归“恩”的张口音,不闷在鼻音中耍腔,听来朴素大方。另外,象“回头来又不见”和“这样的机关”两句里,字和腔的安排很巧妙。在“机关”两个字之间衬一“以”的虚音,在“又”字之后加强“欧”音,使字的头、腹、尾因腔不同,稍有变化,既不因腔害字,也不因字损腔,做到起得正、按得住、结得好。末句[散板]“解根由”三个字更是裘派路数。大段上板虽完后,[散板]收得沉着、婉转,余音绕梁,韵味无穷,和前面[导板]起得有气势、耐琢磨遥想呼应。全段章法严谨,有张有弛,娓娓动听,给人以很好的艺术享受。
《刺王僚》是裘盛戎青年时期经常上演的剧目,解放后就很少听到了。而《铡美案》则是他后期经常上演的剧目。下面,我们来介绍方荣翔在这出戏里的一段[西皮导板]转[原板]的唱段,也就是“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那个裘派著名唱段。这是包拯规劝陈士美认他妻子秦香莲的一段唱。从这段唱中,我们更可以看出方荣翔学习裘派艺术所持的严谨态度。
这段唱的第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包龙”两个字使用鼻腔和上颚共鸣。“在”字也两样如此。“封”字虽然用鼻腔共鸣却唱开口音,没有闭嘴归鼻音。“府”字是上升滑唱,把“哇哦”两个虚字唱实,顿挫有力,突出包公的威严气概。下面的“尊一声”的“一”字,使“擞儿”音,但力度很强。“细听”两个字之间有小腔。细致地表现了包公苦口婆心的规劝。“驸马爷”的“爷”字,吐字和收音短促,听来清脆;语气激动但并不强烈,因为这时候包拯和陈士美还没有公开闹翻,口气还是较为缓和的。下面,“曾把”两个字和“她母子”三个字,用了巧腔。这和唱到“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时的证据强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唱段中的对比手法,在裘派唱腔中是经常出现的。这样,就使人物感情的变化有起有伏,层次分明,很有表现力。方荣翔唱来不但裘派的韵味很足,而且对人物也有很深的理解。
从以上两段唱腔中,我们可以看出,方荣翔学裘派,是抱着不抄近路、不图省力的老老实实的态度的。由于他的刻苦努力,所以取很好的成绩。当然,京剧的演唱是需要有天赋条件的,尤其是铜锤花脸在净行分工上就是讲究唱,没有好嗓子是不行的。方荣翔的嗓子高、低、宽、亮、厚都是上乘的。可是,早年他的发音亮音足,苍音不够,听来高亢带有童音。他本来可以向高亢、窄亮方面发展,就如顺水行舟,省工省力,易见成效;但是,他觉得,裘老师嗓音中的苍音好听,“擞儿”音特别有味儿,所以他就想把苍音找到,把“擞儿”音用好。有一次,老师为他吊嗓子,当时,马连良也在坐。唱过这后,马连良评论说:“唱得有味,但是口淡。”这句话给了方荣翔很大的启发,通过听老师的唱和向老师请教,他逐渐明白了所以“口淡”的道理:如果发声上单纯追求“冲”,不留余地,听起来虽然豁达开朗,但是没有琢磨劲儿,味儿就薄了。自己发声上亮音多苍音少就属于这种类型。如果“擞儿”用得不恰当,那种似有若无、浮动掩月的意境就消失了。另外,嘴里功夫,首先是吐字,应当根据要表现的内容,逐字加以研究。正象裘老师说的那样:字的头、腹、尾要讲究,嘴里要有讲究劲。这样才能唱出味道来。在吐字方面,方荣翔也是很讲究的。他理解到:吐字的轻重要根据词义不同而作不同的处理。比如,《姚期》中[二黄原板]“调老臣”的“调老”两个字都是舌音。“调”字应当强调字头,“老”字应当突出字尾才好听。轻重音方面,如“皇恩浩”和“龙恩重”,接连两个“恩”字。第一个“皇恩”的“恩”字吐字应该柔,有小腔。这样才能把姚期忠于刘秀之情表现出来。第二个“龙恩”的“恩”是说姚期感到皇帝对他恩大,自己报答少。所以,强调“龙”字,“恩”字吐得快,音要刚,上下没有小腔。在《铡美案》里包公对国太和皇姑的称呼是“龙国太”和“龙凤轿”。唱“龙国太”的“龙”字一带而过,强调“国太”;可是,唱“龙凤娇”的“龙”字时,字的头、腹、尾都不含糊,甚至字尾“ng”音还要使腔。这是说皇姑所以骄横,就因为她是金枝玉叶、国太的女儿,带有轻视的意味。这些例子说明,就是同一个字,因为表达的感情不同,唱的方法也不一样。另外,裘派讲究用气也是有名的。裘盛戎强调“无声呼吸法”。就是在演唱中不能让观众听出气口来,这仅仅是技巧上的要求,重要的是气口的运用也要和表达人物感情结合起来。例如,《盗御马》里窦尔墩“走边”之后很累了,唱“乔装改扮下山岗”等[散板]时,就不用明气口,不然就会让观众感到窦尔墩还没盗得御马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而在《姚期》后面的[散板]“悲悲切切金殿去”等,很多地方用明气口表现人物的抽泣。方荣翔在这些方面对裘派的演唱艺术是花了功夫研究的。有一次,裘盛戎给方荣翔说戏。师徒二人都把唱段录下来反复听。裘盛戎就曾指着录音机对人说:“我和荣翔的唱录在一块儿,不细听,可真难分辨呢!”可见,方荣翔学裘盛戎是很象的。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并不就此止步,为了完整地继承裘派艺术,他几十年如一日,采取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不仅追求形似,更要追求神似。
《将相和》里有个[二黄]唱段。唱词是:
在金殿定官职是非难辩,
想起了这件事好不愁烦。
蔺相如小孺子有什么才干,
一旦间立庙堂位压朝班。
心儿里忍不住把赵君埋怨,
怨君王心太偏、不明鉴,埋没了功勋,赏罚难分辨,
心儿想叫老夫不得安然。
为此事终日里某心思纷乱,
争不出不平气心内怎甘!
方荣翔唱这段《将相和》的第一句“在金殿定官职是非难辩”不但高亢、饱满、力度强,而且苍音足。第二句里“好不愁烦”的“愁”字,是顶着唱,盖着胡琴音,用丹田气把字托起来再唱回龙腔。这个拖腔不放亮音,但又不是闷音,听来感到苍老,却又劲头足,气力充沛。下面[原板]中的“才干”、“朝班”和[垛板]中的“功勋”、“安然”等唱词,也唱得苍劲有力而又含蓄。至于“擞儿”音,方荣翔也运用得非常恰当。如“不得安然”的“不得”两个字,“心思纷乱”的“思”和“纷”两个字以及“心内怎甘”的“心内”两个字,在这些字之间或之后都用了“擞儿”音。确有“起得有势,唱得圆转,收得飘逸,自然入听”的效果。这些地方的裘派味儿很浓。
尽管方荣翔竭心尽力地保持他老师的原有风貌,使一些想学裘派的青年演员纷纷拜方荣翔为师,成为裘盛戎的再传弟子,但是,方荣翔演唱的某些方面,仍有自己的风格。这也是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老一辈戏曲教育家萧长华在他的《戏曲谈丛》中曾经引用过《孟子》里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各种东西的的质地不同,乃是自然的,世界上不会有两个毫厘不差的东西。历史,没有继承,没有改革,就不能传下去。萧长华认为戏曲艺术也是这样,要“沿之”、“革之”,再加以“创之”,然后才能“进之”。就是说继承前人的艺术,要有改革和创造,才能进步。萧长华这段话用到方荣翔学习、继承裘派艺术上也是合适的。方荣翔在继承裘派艺术的基础上,又有了自己的特点。这也是裘盛戎生前所希望和鼓励的。例如,裘盛戎就曾经鼓励方荣翔演他不演的戏,象《黑旋风》、《野猪林》等。这就是鼓励学生不要亦步亦趋地学老师。方荣翔的演唱流畅自然、严谨简洁。从刚才谈到的《刺王僚》和《将相和》的唱段可以看出这些特点,而他的《除三害》唱段,特点就更鲜明了。
在这段唱中,“都道俺葬波涛命丧残生”是从[二黄原板]转[二黄二六]。[二黄二六]这种板式是裘盛戎和他的琴师汪本贞创作的。这段的转板和下面的[二六],非常明显地体现出方荣翔严谨简洁的风格。他的演唱如用书法来比喻,就如楷书中的柳体,骨架秀媚、刚健,神情内含,笔迹劲爽。方荣翔唱的这段《除三害》章法严谨,感情真切。
每个艺术家都是通过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去表现人物的。方荣翔当然也不例外。他的演唱,在刻画人物心理和人物性格方面也是很有功力的。例如,《姚期》里的几段唱,主要是承袭了裘盛戎的唱法。但是,他不仅仅学习演唱技巧,也注意刻画人物和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下面,我们简单说说“长亭送别”一场里的一段[西皮快板]:
马皇兄赐某的饯行酒,
大家同饮太平瓯。
长亭拜别某就拱拱手。
回朝去参王在五凤楼。
在这仅仅四句唱里,表达了姚期和老朋友饯别时的豪情。姚期虽然年老,但有不减当年之勇的大将气概。方荣翔的唱重点突出了“参王”的“王”字,“五凤楼”的“楼”字。而这段唱的前三句里的“兄”字、“酒”字和“瓯”字都收得急促有力。这段唱同时发挥了方荣翔的发音特点和嘴里的功夫。与这段唱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殿见君”一场。这是表现姚期见刘秀的彷徨心情。全段唱体现了在裘派的基础上又有方荣翔自己的特点。整个说来,方荣翔在这里表现的姚期,是要在年迈中透出英武之气。所以,唱来要刚多于柔。
总之,方荣翔的演唱继承和发扬了裘派艺术,而又有自己的演唱特点。他用艺术手段为塑造人物服务,为发展京剧艺术贡献自己的力量。
(摘自 《戏曲群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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