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32年初入关时所看的三场戏

1932年从东北回到北平,是由先父的一位青年朋友刘克昌护送先祖母携我和舍弟一路入关的。刘是中国银行工作人员,酷爱京戏。到北平刚把家眷安顿好,便昼夜不停地找戏看。他长我十二岁,我称他刘叔叔。他万没想到我这十周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戏瘾,于是经常领我去看戏。我第一次看梅先生演出(剧目是《牢狱鸳鸯》)就是刘叔叔带我去的。当时富连成科班每天日场固定在广和楼演出,每星期五、六、日夜场在华乐戏院演出,每星期一、二夜场则在西单哈尔飞戏院演出。记得有一晚富连成在哈尔飞戏院演出大武戏《洞庭湖》,刘已买好第一排中间的票,临时有事,便把票给了我,让我独自看戏。这是我第一次看富连成演出。当晚戏码我记得十分清楚:开场由江世升、杨世群合演《花蝴蝶》(带水擒);第二出是刘盛莲、叶盛章、孙盛武合演的《双怕婆》(一名《背板凳》);第三出是叶盛兰、陈盛荪、张盛馀合演的《孝感天》;大轴即《洞庭湖》。我到场时,《花蝴蝶》已演了一半,江世升的姜永志刚把桃花玉马盗回。接下去就是"水擒"。 杨世群的蒋平。只记得武生和武丑的开打动作配合得很和谐。但杨世群后来却不常见到,有些武丑戏,都由高盛麟的弟弟世泰应工了。最使我开心的是《双怕婆》,叶盛章的"大板凳"犷悍的外表下面藏着内心的虚怯,后来才知道这叫做"色厉内荏"。孙盛武的"小板凳"属机智隽永型,表演尤为出色。《孝感天》是唱工戏,盛兰、盛荪分扮共叔段夫妇,张盛馀是老旦、老生兼演,在此戏中扮姜母。我因从小听过陈德霖的《孝感天》(在高亭公司录制)的唱片,对此戏尚不陌生。叶与陈功力悉敌,观众彩声不断。我听得很过瘾。后来我还看过不少叶、陈合演的"对儿戏",印象最深的是昆曲《白兔记》中的《出猎回猎》(俗称《井台认母》)。此戏小生有很漂亮的身段,青衣有丰富表情,当时虽听不懂唱词,却把我带进了戏。60年代初,我同盛兰已很熟,有一次在他府上,他拿出《出猎回猎》的本子(同时还拿出了《起布·问探》),问我曲词大意,我一面讲解他一面在小客厅地毯上比划着身段,看得我陶然如醉。我说起曾看过他在台上演出这折戏,两人慨然良久。因为在当时忆旧时,相隔已快三十年了。解放后这折戏改成皮黄,茹绍荃常演,我觉得反而没有什么味道了。

大轴《洞庭湖》是群戏。据刘克昌先生说,他已看过一次,主角岳飞是由"盛"字科大梁老生李盛藻扮演的。而我看的那一次据说盛藻病了,改由沈富贵扮岳飞。杨幺由骆连翔扮演,杨再兴由高盛麟扮演,牛皋由孙盛文扮演。骆与孙在"水擒"一场都有高难度特技。杨幺从三张桌子上翻台蛮而下,头顶雉尾,身扎硬靠,难度极大;牛皋则有踩水动作,全身是戏,已超出架子花表演的范围。这两位倘无坚实过人的功底,是演不出这样水平的。

《洞庭湖》是从《金兰会》演起的。《金兰会》又名《火烧王佐》,可以拆唱。剧情大意为岳飞想收服杨幺谋士王佐,致书邀王,王奉杨幺命邀岳飞来山寨赴宴,然后放火准备烧死岳飞。不料王佐反而几乎被烧死,岳云误以为王佐为岳飞,将其救出。自此王佐始决心降宋。此折戏除沈富贵扮岳飞外,由李盛荫扮王佐。盛荫为盛藻之兄,在科班习二路老生,演此戏王佐,扑火一场,甚见功夫,惜嗓音未佳。但演戏全力以赴,表演认真,颇受观众欢迎。但我以后看过多次富连成演出,未再见盛荫登台,或因嗓败辍演耳。

附带说一事。我后来曾看过言菊朋的《金兰会》。言演出此戏贴剧目为全部《孝义精忠》,从《镇潭州》演起,至《火烧王佐》止。言前扮岳飞,后扮王佐,而后部由赵颂南扮岳飞。言演王佐,除唱工较李盛荫精彩动听外,扑火身段亦较盛荫漂亮俏皮。此外言演此戏还有一特点。李盛荫演王佐,先穿官衣戴纱帽,至扑火时,改甩发穿褶子;言菊朋扑火时亦戴甩发,但官衣到底。盛荫扑火时肯大卖力,且能摔,言自然无法相比;但言身段严整大方,动作幅度虽大而显得美观受看。我的感觉是:如果未看过李盛荫,便不知此戏王佐的重点表演在何处;但盛荫功夫过硬,却不够美;有了看过李的印象,再看言菊朋,就体会出言的分寸和劲头,有其特殊独到之处了。此即"大路活儿"与名角有"派"的不同。结论是:看戏要看不同演员所演的同一个戏,也要看同一演员所演的各个不同的戏。既看了富连成"通大路"的《金兰会》,乃能从言菊朋演出中看出了"美"的特点。又由于看了言演王佐的"扑火",才懂得"扑火"的技巧和表演并非千篇一律。我在言的全部《吞吴恨》中看过他扮《连营寨》刘备的"扑火"(言此戏从《伐东吴》演起,至《白帝城》止,前扮黄忠,后扮刘备),与王佐的演法完全是两种劲头,两样风格。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不小的。如仅粗粗看过,便无从体会演员在表演上的深细用心了。

这场《洞庭湖》使我对富连成发生极大兴趣,于是克昌先生于某一天下午又携我到广和楼去看了一场日戏。这一次入场已下午三时,实际只看了三出戏,即《法门寺》带大审,压轴后部《双铃记》即《马思远》(在这前一天演的是前部《海慧寺》),大轴《拿高登》。《法门寺》的刘瑾是裘盛戎,赵廉是胡盛岩,宋巧姣是陈盛荪,前部贾桂似是高富权(七岁丑)。而从《大审》起,贾桂改由孙盛武扮演,出场竟有碰头好,足见盛武当时已很"红"了。《马思远》中,只有"法场"的贾明那一次不知谁扮,其他角色十分硬整。刘盛莲的赵玉,许盛奎的马思远(许前部扮王龙江),萧盛萱的甘子千(他在前部《海慧寺》里有从三张半桌子上拿大顶然后台蛮翻下。1998年在一次宴会上晤盛萱先生,他还提起这场演出),沈富贵的满刑部,刘盛通的汉刑部,叶盛章的毛师爷。这一堂角色,若干年后,除盛莲早逝,由毛世来接替;贾明则由孙盛武、叶盛章相继担任,其他演员一直保持了很久。而在小翠花(于连泉)班中上演此戏,王龙江和马思远均由于永利(连泉之兄)扮演;而金仲仁的满刑部,因其本为八旗子弟,故演来十分出色(只有一次是由叶盛兰扮演的)。这都是30年代的旧话了。

大轴《拿高登》,由杨盛春扮高登。当时的印象是杨嗓子不好。其他已无印象。后来盛春出科,不常演勾脸戏。50年代,盛春已参加北京京剧团,我同林焘教授又看过他一次《拿高登》,演得非常好,看上去十分妥帖舒展,真是一次美的享受。平生所见《拿高登》,以尚和玉和孙毓堃两人所演最多。杨小楼此戏惜未寓目。孙毓堃此戏有真传实授,与杨派风格不尽相同。高盛麟全宗杨小楼,惜气魄不足,正如有的观众所说:"看上去不像坏人"。而最使人终生难忘者,是尚和玉的表演。我看尚老此戏至少有五六次之多,中间的跨度约五年左右(1936-1941)。每次演出,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基本上不走样。而且全神贯注,始终无懈可击(1937年侍先父于天津明星戏院看尚老与程继先联袂演出,事后我问先父,先父说,三十多年前看尚和玉的戏不少,现在基本上同当年一样。我说,这就太不容易了。先父亦谓难得)。特别是高登逛会与花逢春等相值,联袂蹚马,虽节奏一致而彼此神情各异,观众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但这一场戏尚老与众人又最能体现台上"一棵菜"精神,使观众心情随演员动作一同动荡起伏。60年代初,高盛麟来京在广和剧场演了一场《拿高登》(自俞润仙演此戏加入武旦打法,所谓"一封书",然后分为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三个支派)竟基本上从舞台绝迹。近年人们一谈《拿高登》,就提到厉慧良。其实厉此戏向壁虚构、自作聪明处太多,非但出"格",而且欠美。古人说"恶紫夺朱",正可用厉此戏作为代表。至杨盛春此戏,学自科班,路数与尚派为近,而略病剽疾。大约盛春想融会杨小楼的飘逸,遂显得不够凝重。但腰腿功夫依然稳健,动作亦洗炼利落。惜劳累过度,逝世太早。其子少春,虽承父业,而相去远矣。

1932年冬,先父请老友毕绍明先生(我曾拜绍明老伯为义父)为我补习英语,乃邀毕老伯看戏以答谢老师。于某星期六夜场,先父侍先祖母并携我与舍弟同宾,陪毕老伯同赴华乐戏院看富连成演出。大轴为《借东风》,由《群英会》起,至《烧战船》止,演到《华容道》前一场始散戏。倒第二为《浣花溪》,倒第三为《祥梅寺》,开场为《青龙棍》。先从开场戏说起。杨排风由朱盛富扮演。朱是武旦世家、祖父朱文英、叔父朱桂芳,皆为著名武旦。盛富武工甚好,惜此戏未能大展所长。《祥梅寺》由叶盛章、孙盛文合演。这出戏本王长林、钱金福合作名剧,我当然没有见过。后来看了王福山、钱宝森合演此戏,才知盛章、盛文的《祥梅寺》也是学有本源。盛章是王门嫡派而略病火爆,盛文则钱派仪型。一出短短小戏,令人回味无穷。张伯驹先生讥盛章只凭外功而不及王长林有内功,实则火候随年龄而日深。1962年为庆祝萧老八十五诞辰,盛章演《贺龙衣》一折,仅下场抬腿撩襟,几秒钟动作便成绝伦精品。可见功夫已由表及里,从筋骨开张转而为潜气内转,非外铄功夫可力强而致也。《浣花溪》由刘盛莲演任蓉卿,孙盛武演鱼氏。盛莲念白不用假嗓,全效王瑶卿晚年,家父深以为然,屡称其难得。盛武扮彩旦,稚气犹存,结尾翻虎跳下场,赤膊穿红肚兜,使人捧腹。

《群英会·借东风》一出,显出30年代"盛"字科实力。李盛藻前鲁肃后孔明,贯盛习前孔明后鲁肃,叶盛兰周瑜,裘盛戎黄盖,贯盛籍蒋干,裘世戎曹操(后部易人,不悉为谁扮),沈富贵赵云。不仅配搭阵容整齐,而且人人全力以赴,戏无懈场,人无败笔,此科班戏之所以餍饮人心处。盛藻出科后艺有退步,盛习由硬里子晋升正工老生,蒋干一角由孙盛武取代,曹操一角归袁世海专利,使人小有沧桑之感。独盛兰之周瑜,愈演愈深入,愈演愈传神,到50年代拍成电影,艺术亦登峰造极。盛戎之黄盖,兼摄侯(喜瑞)、金(少山)之长而出之以蕴籍,使人感到游刃有余,时至今日,小生花脸两行,俨然成为叶、裘二人之天下,信乎真才实学之有目共睹也。回首前尘,感慨良深。富连成何以竟出了那么多的人才,而今之中国戏曲学院(包括其前身戏校)、北京戏曲学校何以终不能及,是不是也有可发人深省之处呢?

当然,我看过的《群·借·华》不算少了,《群》,我看过言菊朋、高庆奎、雷喜福、马连良、谭富英、周信芳、奚啸伯、王少楼、陈少霖、唐韵笙的鲁肃;《借》,我看过高、雷、马、谭、以及纪玉良的孔明;《华》,我看过王凤卿、高庆奎、李少春、唐韵笙的关羽。但真正开眼界、长见识、打基础的第一次观看演出,却是富连成演出的这一次。甚至盛藻出科后,我还看过他和茹富兰合演的《群英会·借东风》,好像也不如这一次过瘾了(当然,茹的周瑜还是很值得一看的)。(未完待续)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