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剧两题

一曲“名段”凸现谈柄

去年国庆前夕，在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有一个"名段"节目，是由荀派传人孙毓敏演唱了一段荀慧生先生的本戏《美人一丈青》。唱腔是[南梆子]，唱词是：
酒初消齐向着花间闹，
艳阳天春风细细飘。
好一似推襟来送抱，
休辜负斗草与寻苗。
惜花心暂时来撤掉，
顾不得柔枝与嫩条。
觅得宜男喝彩笑，
要赌输赢这一遭。
从词句上看，这是一群女孩子在春光中摘花斗草，一起嬉戏阶情景，而且其中还透露出一丝如荀先生所说的"表达女子内心情窦"的心情。孙毓敏演唱时边唱边做，其表演也正是与唱词相配合表达了这样的人物情愫。但初听时，就感到这不应该是“美人一丈青”扈三娘的口吻和表情。荀先生的《美人一丈青》一剧，是从梁山上排座位起演到扈三娘为王英报仇上阵厮杀被陈丽卿扼死的一段故事，剧中也根本不可能有闺中女伴同游春景的情节。
我听了几句之后，感到这段唱十分耳熟，仔细寻思，这是《盘丝洞》剧中蜘蛛精月霞仙子的一段唱呀！
《盘丝洞》本是京剧舞台上的传统剧目，过去是梅巧玲的拿手戏，好像唱的是昆曲，后经陈墨香改编，荀慧生以皮黄演出，允文允武，脍炙人口。荀先生演出后，又授给中华戏曲学校排演，邓德芹演前半，花旦应工，宋德珠演后半，武旦应工。宋德珠毕业后，一个人演过全本。荀令香、李世芳、梁秀娟等人都演过，一时流传较广。
这一段[南梆子]在剧的前部，蜘蛛精姐妹七人一起赏春光，引起月霞仙子想找个男人的心思。在这段唱之前，还有另一段唱，唱词是：
鸟声娇报道那春光好，
教我风情难打熬。
到何方去觅人年少，
惹得心中不住摇。
可证明正是当时月霞仙子的心情。正因此，那段[南梆子]最后才有“宜男”二字，以示月霞仙子想找个丈夫生个儿子的意思。(“宜男”是“旧时祝颂妇人多子”，又是萱草的别名。——见《辞海》。“名段”中却把“宜男”错成了“宣男”，就不可解了。)恰巧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过此地，月霞仙子才变幻采桑女子引唐僧入洞。这一段戏，边舞边唱，是荀先生得意之作，因而才由胜利唱片公司灌成唱片，流传于世。
我在年轻的时候，看过荀先生和后继的一代演出的这出戏，还听到过这一段唱的唱片，也算“耳熟能详”吧！今日虽已多年不曾听过，一听还能想起它的出处。于是又查了手头现有的资料，在一本题为《荀剧集锦》的书(1937年版，王华昌集)中收有荀先生的本戏28出的剧情说明和唱词，其中就有《美人一丈青》，剧中并没有这段唱，而《盘丝洞》中果然有这段唱词，可证我记得不错。
这段[南梆子]怎么会错植在《美人一丈青》剧中去，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这个“名段”播出时，孙毓敏曾说《美人一丈青》一剧久不见到，是她回忆荀先生这戏，说出后她又马上更正，不是“回忆”，而是研究分析得来，说明她并没有看到过《美人一丈青》这出戏。“不知者不怪罪”，当然不能苛责她。但是不知她怎会把这段唱错植的。
如今令香、德珠、世芳等均已下世，但还是有见过荀先生当年演出的人在，如果在研究过程中问一问，也许可以避免这样的“硬伤”。至于她在演唱这段时，尽力学荀先生在演一般女孩子怀春时的娇态，一段唱下来，却不能使观众从她的表演中看到扈三娘这一人物的影子。荀先生说过：“虽然花旦在舞台上的动作复杂，流动活跃，但演出时特别要注意锻炼火候，要掌握分寸，一切要从角色的内心出发。”确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一剧“跌扑”泄露天机

在一本题名《中国四大名旦》的书(1990年7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有一篇《荀慧生传略》，是荀先生的弟子徐凌云写的。篇中《创“荀派”艺术》一节，其中列举了荀先生演出的剧目36出，是这样说的：“荀慧生一生演出了三百余出戏，为世人所公认，至今广为流传的有三四十出之多，详见如下：”下面就列举了“六大喜剧”、“六大悲剧”、“六大武剧”、“六大传统戏”、“六大移植戏”、“六大跌扑剧”六类，每类六出，共36出。看来，这个分类列目是徐凌云以意为之，不足为凭。不说其中如《赵五娘》、《九曲桥》等戏就没别人演过“荀派”的，而且有不少剧目也不是“广为流传”。而把《庚娘》列入“移植剧”中也不合适。荀先生演的《庚娘》得于王瑶卿先生，王瑶老当初常演这戏，不是荀先生“由其他剧种移植的”。整改这戏的陈墨香给朋友的信(大约是1929年写的)中说：“近留香(按：即荀慧生)与古玥(按：即王瑶卿)甚亲密。古玥为排《庚娘》一剧，上座甚满。……此剧二十年前，当宣统初元十月古玥演之东安市场，天极寒，座极盛，今留香亦于十月在东安市场演唱，人无隙地，弟竟至登台观戏。何前后之相合如是耶！是日之冷，亦与前二十年无异，尤可怪。”可证余言。再如《棋盘山》一剧列入“传统戏”中也是勉强的。这戏是王瑶老编演的，授予荀先生时，剧本虽有些修改，却不是“增益首尾而成全部的剧目”。
其中特显突出的是把《东吴女丈夫》一剧列入“跌扑剧”中，则驴头不对马嘴了。《东吴女丈夫》也是王瑶卿编演的，王瑶老演时剧名《丹阳恨》，曾授予程玉菁等人，我没有见过，其结尾与荀先生所演者不同，是陈墨香改的。陈墨香给朋友的信中说：“《女丈夫》中，徐夫人并未死，请阅正史及演义，其本虽出王氏，但与他人所演不同。”
徐夫人的事迹在正史中是在《三国志·吴书宗室传第六》的孙韶传注引《吴历》里记的一段故事：徐氏的丈夫是孙权的弟弟孙翊，任丹阳太守。徐氏善卜，孙翊欲去赴宴，徐氏认为不吉，劝阻不听，翊为部将妫览、戴员遗边洪所杀。妫、戴又以边洪为替罪羊，杀之。妫又欲得徐氏，徐伪允之，求翊心腹孙高、傅婴伏于卧房，邀妫入，击而杀之；又杀戴员等余党。《三国演义》中也有这故事，弘治本是在卷八《孙权跨江破黄祖》内，故事后有：“后史官有诗赞曰：‘义节俱全守此身，报冤斩贼诈相亲，三分多少英雄辈，不及东吴一妇人。"”今本在第38回《定三分隆中决策、战长江孙氏报仇》内，在杀妫、戴二人后有：“徐氏遂重穿孝服，将妫览、戴员首级祭于孙翊灵前。不一日，孙权自领军马至丹阳，见徐氏已杀妫、戴二贼，乃封孙高、傅婴为牙门将，令守丹阳。取徐氏归家养老。江东人无不称徐氏之德。后人有诗赞曰：‘才节双全世所无，奸回一旦受摧锄。庸臣从贼忠臣死，不及东吴女丈夫。"”这就是陈墨香所说徐氏并没有死的根据，剧本也就据此而改，并改名为《东吴女丈夫》。
徐夫人在剧中是一个典型的花衫角色，有智有谋，报仇祭夫，以唱为主，并没有跌扑的表演。徐凌云并不了解这个戏，只见到“女丈夫”三字，就附会为跌扑的泼辣旦，并因此谬误流传，有些书中、文中因袭他的说法。如谭志湘同志写的《荀慧生传》(1996年12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其中就原封不动地用了徐凌云的分类列目。和宝堂同志甚至在他整理的《荀慧生自述》(1999年12月辽宁美术出版杜出版的《戏苑宗师：荀慧生》)中把这六类36出剧目写了进去。其实荀先生自己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这一些不切实际的分类法了。这个分类列目所以能流传，只是因为编这个剧目的是徐凌云，他是荀先生的弟子，大家就相信他了。如今徐凌云虽已去世，谬种还在流传，必将遗误后人。余就所知，并经考证，立此存照。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