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个题目很简单,就是因为一件宝蓝色的大褂。

在陕南商鞅邑城的丹凤县城丹江边,我们因为要进山洞去参观,袅袅婷婷的小姑娘便托出几件宝蓝色的大褂,要我们穿上。大概因为天气炎热,其他人都没什么兴趣,我却为之欣喜,久违了这种宝蓝色的大褂,欣欣然穿上,用"旁光"扫了一下视我为异类的几个人,又惊世骇俗地在西斜的阳光里摄一小照存念。

宝蓝色的大褂是我实习时的工作服,那时住在北京艺术博物馆,旧时和如今的老百姓仍称为万寿寺的地方,东厢房那时还没改造过,一桌一椅一床,带电的除了电灯再没其他,清贫简陋一如荒野中的古庙穷僧。那时身无长物,从明心那里借来的蓝色背包里,只携了一个小随身听,囊中装了宝蓝色封面的《奚派唱腔及伴奏带》和《范进中举》磁带和几本印谱,闲遐时间太多,无法打发,就只有听伴奏带度日,好在也没有太多的嗜好,对喧嚣的闹市没什么兴味,加上正是迷奚 派如痴如狂的时节,虽处身凄冷的古庙却也悠哉游哉。
其实万寿寺颇有来历,曾是大清的皇家寺院,门口还有码头,据说当年老佛爷们去玉泉山,都要在此暂歇,兼有行宫的性质。进了"敕建护国万寿禅寺"的山门,便是钟鼓楼,被称为"中华钟王"的永乐大钟曾悬于此,给京西的百姓敲响晨昏的喧闹与静谧。第一进应为金刚殿,已辟为中国印章史的陈列室,二进就是大雄宝殿了,里面供的是横三世佛,并有文革时由别处移来的另一尊铜铸千佛,显得局促又不合章法。后面原有万佛楼,据说毁于一场盛宴中的大火,辟为一个大而宽阔的广场,水泥地面宽大舒服,有草绿的休闲椅可供停歇。再后就是藏经阁,这是前面已开发的院落。自左首的小脚门进去,后面是假山,我们住的东厢房就对着假山,然后是两棵有数百年的银杏,再过一道穹门,就是我们穿着宝蓝色大褂上班的太后梳妆楼了。这还只是中进,东边还有方丈院,我在里面跟他们一起造过康熙老佛爷的假字,才得以进去,其他同行的是没机会的。西边是行宫,当时被现代文学馆占着,据说曾多次充作兵营,可能现在要收回了。

好大一座院子吧,我不知道占地有多少亩,反正天一黑,几个穿着绿衣服的保安便关门放狗,我们可真是枯坐愁城,要真是没闲心,不闷死简直就是圣人了。我当时有两大乐趣。其一是清晨起来(在学校我是不肯早起的,但在这里别人上班有时要从门前过,不好再睡懒觉,另外这里的空气也真好,早些起来呼吸几口倒真是挺受用的),穿起宝蓝色的大褂,在万佛楼的空地上打起一套不怎么完整的太极拳,神清气爽,周身通泰,宝蓝的大褂似蓝布道袍般,仙风道骨,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然后可以放心地听奚派的段子,坐在木椅上,轻轻打着板眼,一点一点的跟着哼,有时嗓子感觉好些,便可以将伴奏带的声音调好,在空旷的场地上跟着唱起来,根本不用怕吵了别人,不象在学校时,一放开嗓子就有人煞风景地皱眉头,并且这里四面都有房子,形成一个天然的剧场,回音效果很不错。二是傍晚时分,早早地吃完晚饭,就在空场上枯坐着,听着奚派的段子,没人打扰,可以很惬意地一直听到暮色四合,然后回到东厢房,临一通汉隶《鲜于璜》,这是汉隶中的佳品,笔意似合实放,结体严中有欹,并且由于是近年才出土的,由我熟识的一位老先生手拓,比那些木刻版或旧碑晚拓本强多了。有时也刻几方印,那时正从学徐三庚转为邓散木,诡变奇绝,小印中蕴大气,比钱先生工稳的大印更能吸引我。其时正奉行着所?quot;忙里偷闲,闲中生忙"的信条,一件宝蓝色的大褂悬垂身上,便有些信道士的味道,把本来应该很清闲的日子弄得紧张,变枯燥为丰富,倒也自得其乐。

其实我迷奚派也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学时从听马派入门,在大学时就听了谭、杨、奚等各派的东西。师傅是个老小孩儿,据他自己说是从小听戏听出来的,但他是学余的,只是哼哼派,耳朵的功力比嘴里的功夫高多了,没法跟他学。恰巧有一个老先生是从新疆回来的老知青,在与我不相干的经济学院兼课,忘记是什么原因订交的,反正是忘年交,曾多次带人去他家吃饭,他自己是学奚派,便叫我跟他学,录了奚派的许多唱段来熏陶我,带我到离学校不远的票房去清唱,于是就和奚派结下了缘份。

记得好象有人说过,奚派好比乐器中的洞箫,空灵中有典雅,纤巧里透凝重。我一直觉得奚派的腔中有书卷气,演出我无缘得见,但听唱腔就足以陶然忘忧,似一位着宝蓝大褂的先生,落拓但很贵族,有不能夺其志的坚刚。"琼林宴饮罢了恩赐御酒",只一句就足以让人下泪,一个穷困的书生,忍饥挨饿就为着一篇八股文章能得垂青,及至富贵逼人而来,大喜过望之下却竟疯了,真的让人唏嘘不已。所以及至后来,我一直不能接受奚先生的另一套?quot;忽听一声唤阿牛......"虽然这套词是演出实况。"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怎见抛,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考得你弓背又缩腰,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的命一条。"活脱脱一幅考试图,便联想起自己当年费尽心血迎高考的日子,不也与其有某种神似之处嘛。倒不是顾影自怜,说实话,我还没有那种屡试不第的经历,只是想到目睹耳闻的种种,这真是读书人的一种悲哀追求,这种执着中透露着苦涩。因其词更能入境,其词而爱其腔,奚派的这种巧腔是别派少见的,错而不离更见别致,工巧又不失落落大方。

《白帝城》的反西皮二六是奚的拿手戏,别派的唱法比较少见(也许是我听的少),真正以此戏叫坐的可能只有奚派一家。夕阳西下,树影斑驳,在雪松掩映下万佛楼空旷的广场中,一折《哭灵牌》"点点珠泪往下抛",歌来格外悲凉。虽然这是一出王帽戏,刘备该穿明黄的龙袍,但我的眼前总是幻化出一个蓝衣的刘先主,颤微微坐在肃白的灵堂中的景象。

没有明黄的华丽,不似墨黛的凝重,也许奚派的唱腔更象宝蓝的典雅,也许是这种宝蓝更能代表奚派的特色。物换星移,穿宝蓝色大褂听奚派的日子已不可寻,有一天曾寻梦般去万佛楼的小广场,坐在草绿的椅子上,却又不得不在对外开放人声熙攘的时候了。 (作者:苍草 清凉茶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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