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观看了杭州越剧院小百花团演出的新版越剧《一缕麻》,这个戏由越剧新秀徐铭、谢群英等担纲。戏中女主人公患上白喉恶症,病愈清醒,发现自己的鬓发之间佩有一缕麻线,大为惊骇。这一场景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几何时,就是这一缕麻线引出过一串艺坛的故事。

《一缕麻》的原作是包天笑的一篇短篇小说。包天笑(1876-1973),近代著名报人、小说家。江苏苏州人,出生于阊门内西花桥巷。幼年进私塾,后开馆授徒。1894年考中秀才。1900年与友人在苏州开办东来书庄,集资发行《励学译编》,1901年创办《苏州白话报》。1906年移居上海,任《时报》外埠新闻编辑,兼编辑副刊《余兴》,开始在报刊发表小说和时评。1909年参与主编《小说时报》,以及《妇女时报》、《小说大观》、《小说画报》等。并受聘为明星电影公司编剧,曾作多部电影剧本。1909年加入南社,并当选为庶务。他有大量的小说创作和译作,是鸳鸯蝴蝶派中的重要人物。1947年因儿子包可永在台湾政界做事,包天笑由上海去台湾居住,1949年后定居香港。晚年作有《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的《一缕麻》写于1909年,他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说:“这一故事的来源,是一个梳头女佣,到我们家里来讲起的。她说:‘有两家乡绅人家,指腹为婚,后果生一男一女,但男的是个傻子,不悔婚,女的嫁过去了,却患了白喉重症,傻新郎重于情,日夕侍疾,亦传染而死。女则无恙,在昏迷中,家人为之服丧,以一缕麻约其髻。"我觉得这故事,带点传奇性,而足以针砭习俗的盲婚,可以感人,于是演成一篇短篇小说。不用讳言,里面是有些夸张性的。”包天笑所说的那位女佣曾在这两家乡绅中的知府家帮佣,有些事还是她亲眼见的。知府和道台都是有名有姓的,不过,包先生做成小说时,把这两位的真名实姓给隐去了,作品中用的林、钱二姓是他虚构的。这篇小说发表于1909年在上海出版的《小说时报》第2期上。发表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包先生曾说:“当这篇小说登出来时,我还在女学校教书,有许多女学生,便问我:‘果有此事吗"?好像很注意这个问题”。

时隔数年之后的1916年,京剧名伶梅兰芳在北京首次把《一缕麻》搬上了京剧舞台。当时梅兰芳才20岁出头,他在1913年、1914年连续两次赴上海演出,在上海一举唱红,而且受到上海剧坛改革风气的影响,回到北京也尝试编演时装新戏。1914年编演了根据北京本地实事新闻编写的《孽海波澜》,1915年又编演了时装新戏《宦海潮》和《邓霞姑》。1916年初,梅兰芳的朋友吴震修告诉梅兰芳,说在《小说时报》里发现一篇包天笑的《一缕麻》,是叙述一桩指腹为婚的故事。他说:“一对未来的夫妻,还没有生下来,就替他们订了婚,做父母的逞一时的高兴,轻举妄动,没想到就断送了自己的儿女的一生幸福。现在到了民国,风气虽然开通了一些,但是这类摸彩式的婚姻,社会上还是层见叠出。应该把这‘一缕麻’的悲痛结局表演出来,警告这班残忍无知的爹娘。”说着,打开一个小纸包,取出这本杂志,递给梅兰芳,说:“你先带回去看一遍,我们再来研究。”

梅兰芳带回家,费一夜工夫,就把小说读完了。他也觉得确有警世的价值,便决定编成一本时装新戏。他先请齐如山先生起草一个提纲,齐先生第二天就把提纲的架子搭好,拿来让大家斟酌、修改。这个戏写林知府与钱道台交好,指腹订婚。后林家生一女名纫芬,聪慧美貌;钱家生一子,却是个傻子。林纫芬入学堂读书,与表兄方居正相爱。后方出国留学,林纫芬在父亲逼迫下嫁到钱家。婚礼方毕,纫芬即患白喉症,病情凶险,大家不敢接近她,但傻子却尽心照料伺候。经过治疗,纫芬病情渐好,而傻子却因受感染而命丧黄泉。纫芬病愈,神志清醒,见鬓上有一缕麻线,大骇。及知傻子因己致死,她在抱恨、绝望之余,亦自杀以殉。戏的结尾与包先生原作有所不同,在包先生原作里,林小姐是为她死去的丈夫守节的。

梅先生等把戏改编好后,曾写信给上海的包先生征求意见。包先生欣然同意了。但包先生始终没有看到梅先生这个戏的演出,因为梅先生到上海演出时,未带这个戏;后来包先生去北京时,梅先生又没演这个戏。

1916年4月19日-21日,梅兰芳在北京吉祥园一连三天上演时装新戏《一缕麻》(一、二、三本)。戏中,梅兰芳饰林纫芬,贾洪林饰林知府,程继仙饰傻姑爷,他们的表演都很精彩,林知府逼女儿上轿时,贾洪林把一层一层的意思连说带做,声泪俱下,把戏推向高潮,效果极佳。程继仙演的傻子,在傻中带有真诚,做得逼真、自然。梅兰芳演的林纫芬深刻刻画了她的青春纯情和伤感凄婉。前面与方居正研究学问,一派活泼的少女姿态,还踏着风琴唱歌,非常新颖。后面对母亲遗像的唱工也极其动情。在父亲逼她上轿时,她虽无多语言,但通过面部表情表露出她内心的痛苦。这个戏在观众中反映很好,很受欢迎。

《一缕麻》后来到天津演出。当地有万、易两家乃通家世好,万家女儿许给易家儿子,谁知易家儿子得了神经病,如何处置左右为难,他们的朋友让双方的家长和万小姐一起来看《一缕麻》的演出,看后大家受到触动,后来协议取消了原来的婚约。谁也没有想到一出戏会产生这样大的社会效果。上个世纪40年代前期,梅兰芳与包天笑同在上海,有一次在朋友聚会上,两人相见。包先生把小说《一缕麻》的故事来源告诉了梅兰芳;而梅先生则把在天津演出时碰到的那件事讲给了包先生听,包先生听了很感欣慰。

《一缕麻》的故事还被搬上了银幕。那是1927年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拍摄的,由郑正秋改编,卜万苍导演,片名为《挂名的夫妻》。拍摄过程中还有一件趣事。开拍前两位男主角的人选已定,一位是扮演傻丈夫的黄君甫,一位是龚稼农,但是女主角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于是登报招聘。第二天有一位小姐前来应聘,卜万苍仔细加以询问,并特别留意观察应聘者的谈话和神情,谈了一会,卜万苍觉得她有一种特有的忧伤的神情,是演悲旦的料子,就决定录用她。可是试镜头时,这位小姐却显得很紧张,无所措手足。卜万苍很沮丧。这时助理导演汤杰提议,是否先拍一段丈夫死后,女主角守灵的戏看看。这位小姐居然把这一段戏演得颇为动人,使卜万苍非常满意。于是就决定由她来扮演女主角。而这位应聘者就是后来大红大紫的阮玲玉。影片《挂名的夫妻》放映后,好评如潮。阮玲玉由此而一举成名。

1946年,《一缕麻》又被改编成越剧,搬上舞台。这是袁雪芬领导的雪声越剧团根据包先生的小说和梅兰芳的京剧改编的,由成容编剧,南薇导演。1946年2月23日首演于上海明星大戏院。剧情有所改动,写少女慧芬有一同窗十年的好友君玉,两人感情甚笃。但幼时已由父母作主与周家少爷订下婚约。因父命难违,只得与君玉分手,嫁到周家。周少爷生性痴呆,慧芬自叹命薄,暗中叫苦。洞房之夜,慧芬突然发病,婢女等见是白喉恶症,纷纷逃走。只有周少爷不怕危险,精心服侍她。慧芬很快病愈,而少爷却染上恶疾,一命呜呼。慧芬悲痛欲绝,觉得恩情难报,决定与君玉斩断情丝。袁雪芬扮演慧芬,范瑞娟扮演呆大少爷。剧中慧芬“洞房哭夫”一段唱:“天啊!……叫声少爷哭声夫,我今日觉悟悔当初……”唱腔除着力渲染悲剧气氛外,还伴有自谴自责的叹息音调。这段唱腔后来成为袁派的代表性唱段,与《梁祝》中的“哭灵”、《香妃》中的“哭头”合称为“尺调三哭”。范瑞娟的表演突破了原来小生行当,演得别具一格,人物既可笑,又善良。“洞房”一场,她唱的“新娘子真好看,要比我妈妈还好看”那段唱腔,也成为越剧名段,传唱至今。此剧在上海轰动一时。包先生在《钏影楼回忆录》里写道:“袁雪芬、范瑞娟两位女艺员,忽又看中了这篇《一缕麻》短篇而演出戏剧了。那是在上海演出的,她们也来商量剧本,但越剧是有歌唱的,另有编歌词的人,我完全是外行。而且我向来不看越剧的,《一缕麻》开演,她们送了八张赠券来,我们全家去看了一回”。

(摘自 《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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