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上海读书时,哲学老师问了一个很老的问题:如果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全球人民永远幸福生活在和平的世界,那么这个孩子该不该杀?结果竟有同学道,可以杀的。当时我小有不平,起来反驳了。看过越剧《藏书之家》后,也可提出个相似的问题:如果牺牲一个女人的贞洁,便可保得中华民族的文脉,那么这种牺牲值不值得?茅威涛们在《藏书之家》中说:值。

有戏迷说《藏书之家》不如《陆游与唐琬》。为什么呢?传统地方戏曲多善演家乡里短,妙趣横生的农家故事,很难表达《藏书之家》深藏的文化底蕴。所以传统戏方戏曲培养的观众们,看《陆游与唐琬》主要是欣赏恶婆婆、苦媳妇、憨公公、莽岳父,中间夹着一白面书生,左右为难,长吁短叹,观众看着开心,一部优秀剧作,就这么成了。

《陆游与唐琬》难以脱离《五女拜寿》的家庭伦理剧痕迹,而在艺术价值上走得稍远的《藏书之家》,同时也稍稍远离了那一群势力依旧强大的观众。戏迷观众渴望看到的《藏书之家》结局,最好是范容与花如笺化蝶双飞。

这真是新创剧目遇到的尴尬:沉溺于传统,伴着白发老阿姨老爷爷,走上日渐衰老的生命不归路;寻求现代化,又丢失了传统观众群体,走上摸石头过河的茫然之路。更可怕的是,许许多多所谓“现代化”的戏曲,骨子里却散发着腐朽棺木之气,结果两头不讨好,掉进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无底洞。

据说《藏书之家》已是数易其稿,我只是在大约四、五年前在央视戏曲频道看过一个版本,如今再看舞台版本,发现除了删除伺书夫人——那位“姨娘”——之死外,没有什么换血性质的大手术。如同某人整容,只是去掉一个不起眼的小雀斑,那么这种整容有何意义?更何况,没有了姨娘去世前的人物心理表白,观众就不太理解范容这个谦谦君子为什么在她面前像个天真顽皮的小孩儿?这位姨娘叫什么名字?她做为范氏家族的侧室为什么像个主人,几乎凡事参与,凡事过问?

《藏书之家》将视野拓展到整个民族的文化血脉,从某种意义上也影射当代人在急躁繁杂的时代,保护文化遗产和传统文化的尊严是多么艰难,要历经多少心灵的苦难。这种理念固然不错,然而,它如何将其表达出来呢?通过对女人的引诱,通过对女性自由意志的掩盖与忽视。当女人贞洁与文化遗产置于天平两端,《藏书之家》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倾向了文化遗产,透露出一种话语权:牺牲女人保护文化,对文化而言理所当然,对女人而言无上光荣;若是牺牲文化保护女人,对文化而言斯文扫地,对女人而言是无地自容。

在这种绝对的男权话语之后,《藏书之家》时时充满了女人无知的主动与男人无力的拯救:范家老大为国捐躯,本打算回娘家的花如笺突然决定为范家终生守活寡,动力不是她爱上了范容,而是她目睹范家齐心协力抄书本,似乎在这个关口爱范容是耻辱;从孙知府那里换来《焚书》的赎金不是花如笺的嫁妆,不是范容的“三跪”,而是花如笺的贞操;当花如笺离开范府的夜晚,范容正在做春梦,醒来后也不追赶。

花如笺的牺牲精神根源于她对天一阁的向往,以及她与范容对先贤李贽的敬崇。那么在《藏书之家》里,天一阁给观众什么印象?——抱残守缺。对国人而言久已陌生的李贽给观众什么印象?——旗帜鲜明赞私奔。那么我不禁止要吸一口凉气了:天一阁的藏书思维仅限于家庭与朝廷,完全没有西方民主自由社会的公共知识环境意识,“抱残守缺”如同老农修篱笆,一种自我封闭的古老心理,花如笺倒是尖锐提出“守之何用”的疑问,却立刻被姨娘一本正经的“男人的职责是守书本,女人的职责是守男人”的可怕教训化解掉;李贽是倡导思想解放的大师,汤显祖深受其熏陶,写出美仑美奂的《牡丹亭》,字里行间并无“李贽”二字,却扬溢李贽之神,然而今人直接拿李贽入戏,竟对普普通通的男女恋情讳莫如深,点到“红袖添香一知音”的时候马上用沉重的文化使命遮掩搪塞过去,留下个李贽赞“私奔”的世俗印象,难道今人比古人更封建,当代戏曲比古典传奇更保守?但愿不是。

欲传达中华文化的尊贵深邃、悠久厚重,创作出的艺术作品却是表面附庸风雅,内在苍白乏味,这与当代急躁拜金的国学热有关,每个中国人都难以摆脱,怪不得某个人、某个思维、某种创意。

姨娘与孙知府这两个配角是值得好好品味一番的。姨娘是为天一阁守了一辈子的女人,剧中把她设计成一个弄巧成拙的角色,而且是推动花如笺献出贞洁的直接主使人,开场拒绝收《焚书》,后来毫不客气地暗示花如笺应改嫁孙知府以换《焚书》,看来剧作者要把她写成“头发长见识短”之辈。孙知府的行动从头至尾表明他是一无赖的小人、心胸狭隘的文人,借《焚书》搜刮范家十万两白银,钱到手后立刻变脸,要范容三跪,三跪后立刻变脸,要娶花如笺,娶到手之后还在变脸,一直到自己为国捐躯(男人似乎都为国捐躯了)后,才舍得把《焚书》给天一阁,这种男人有什么资格抵御清兵?孙知府的英雄壮举,无非是匍匐在男权意识形态下的艺术家们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三跪”场景可以做为一个不错的折子戏来演,但是孙知府的第三问“你不怕杀头吗”,范容在前面早已回答了,这种“夹三”式的问法,有凑数之嫌,是为了取悦追星的戏迷们。看来这是创新剧目与传统表演形式的妥协。

女子越剧,女子越剧,浙百引以为荣的标志,然而,何时唱出女子的越剧?(作者单位:上海歌舞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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