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其实是借来的。白先勇先生说过,最美是昆曲。不过对我来说,越剧的做、念、唱和扮相是最美的。
生长在杭州,越剧是江浙一带最流行的剧种。我对越剧的迷恋,多少是受了外婆的影响。小时候父母总是很忙,一到寒暑假,我便会和表妹一起住在城东的外婆家。外婆是个越剧迷,家里的单喇叭收录机,从“私订终生后花园“到“落难公子中状元”,咿咿呀呀唱的永远是越剧。
外婆家的弄堂口有一个非常热闹的茶馆,茶馆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锅炉,平时街坊邻居的开水都是上茶馆打的,五分钱一壶。童年的印象中,茶馆里总是黑乎乎的,一桌桌闲来无事的老人在打牌聊天。偶而会有戏班子来,老气横秋的茶馆在我心目中便骤然亮堂起来。
戏班子来的时候,外婆是最高兴的。开演当天,外婆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拉了我和表妹,早早地坐在最靠近戏台的桌子边。说是戏台,其实只是一张八仙桌而已,常常是一生一旦在桌子后面唱对手戏,琴师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拉一把老旧的二胡。满屋子人一边听戏,一边叫好。茶馆里的伙计,手里拎一把熏黑了的大茶壶,不时忙着给客人倒水,跑前跑后,满头大汗。
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她们唱的是什么戏。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看戏,那女青衣一边唱戏一边声情并茂地抖着水袖,结果把带在手腕上的一只手表给抖下来了。满屋子人哄堂大笑,我却瞪大了眼睛,想不通明明是古代来的小姐,怎么会带一块电子手表。
虽然这些戏班子不是什么太专业的演员,但那些花旦青衣的俊美扮相,却让小小年纪的我,艳羡不已。于是常常拉了表妹学唱戏,一人披一个大被单,站在外婆古色古香的红木床上,手舞足蹈,水袖乱舞。去年回杭州探亲,说起小时候,表妹还笑我老是拉她演戏,自己扮小姐,硬是要她演个小丫环。
初中的同桌小婕也是个越剧迷。放学后,我们两个常常在一起捧一本越剧戏谱,从《红楼梦》里的“读遍书斋经与史,难得《西厢》绝妙词”唱到《梁祝》里的“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从《白蛇传》里的“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唱到《孟丽君》里的“清风有迹难遮影,明月无知空照人。”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本《越剧精彩折子戏》的戏谱封面,是越剧名旦王文娟在戏剧电影《红楼梦》中的彩色剧照。其实,以我现在的审美标准来看,王文娟不算是个美人,但在十二三岁的我眼中,她完全就是那个沉鱼落雁的林妹妹。
还是青涩少女的我们,并不太懂戏谱里那些唱词的意义,但越剧如行云流水的曲调和唱腔,着实让我们着迷。初三那年寒假,小婕更是怂恿我和她一起去考浙江艺术学校的越剧班。还记得那天下午漫天大雪,两个人坐4路公交车到黄龙洞站下车,踏着厚厚的积雪刚走进校门口,就被披着一身棉大袍的门卫给拦住了。问明我们的来意后,门卫大爷哈哈大笑:“两个笨伢儿,哪里有大冬天考学堂的,真当想来,开春以后再来问问。”
开春以后我当然没有再去艺术学校。不但没有考成艺校,还被父母没收了所有的越剧磁带和唱谱。母亲再三强调我们家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去做“戏子”的,不但不允许做“戏子”,学理工科的父母连我喜欢的文科也不同意我学。那时候有一句口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高中分文理班的时候,小婕去了文科班,我则分在了理科班,谁也没有再提去越剧班的事。
长大成人后的那些岁月,喜欢窦唯喜欢高晓松,喜欢王菲喜欢许茹芸,我几乎要把越剧淡忘了——直到有一天读到张爱玲的《我看苏青》。因为喜欢张爱玲,我开始读苏青的东西,虽然觉得她的文章远远无法和张爱玲相提并论,但《结婚十年》,还是让我喜欢上了苏青的真实和率性。仔细看苏青的身世,才发现她留在上海后,居然一直是上海芳华越剧团的编剧,编写的《屈原》,更是成为越剧名小生尹桂芳的代表作之一。
很难想象苏青这样一个时髦女子,会去喜欢越剧,她让我再度勾起对越剧的眷恋。那时候正是浙江越剧小百花非常红火的时候,还记得有一次去一个酒店听何赛飞和夏赛丽唱堂会。两姐妹都没有穿戏装,印象中妹妹夏赛丽比姐姐更秀美,她唱的是“送花楼会”,把我最喜欢的尹派唱腔,学得维妙维肖。谁知道多年以后,倒是何赛飞成了非常有名的演员,夏赛丽却是远离演艺界,做了一名商人。
五年前移民来美国,问在美定居多年的父母要带点什么杭州特产,没有想到,母亲却在电话里对我说,带点越剧的DVD吧,很久没有听了,还挺想的。母亲的话让我非常意外,当年她竭力反对我学唱越剧,私底下居然也是喜欢这吴侬软语的戏剧的。
可惜我没有留意到自己给父母买的DVD是创新版的越剧,婉转的唱腔依旧,伴奏的电声音乐却让人有点反胃。父母和我有同感,也是喜欢传统的配器,或是越胡或是琵琶,或是二胡或是洞箫,简约的伴奏更能衬托出越剧唱腔的千娇百媚。
6月的时候,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来大华府献演昆曲经典名剧《长生殿》,笔者在后台采访他的时候,蔡先生娓娓道来:“昆曲在文学性、舞蹈性、音乐性方面,都是中国戏曲的最高代表。”蔡先生想不到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女记者,心里想的却是——越剧的美,一点也不比昆曲逊色呢。
(摘自 《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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