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许多越剧磁带,都是奶奶留下的。老人家在世时,只等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一句,一句,声声断断……我就觉着时光倒流了,抓一把空气都是过去的:人物、衣着和表情。奶奶裹着花袄,抱着暖手的铜炉,望着窗外的细雪说:“我的一生都消磨在越剧里了。”婉转着,婉转着,慢慢绕过去,绕过去,那吴侬软语,消磨了音节中所有的棱角,也消磨了奶奶流年往事中所有的细节……
在宁波乡间的庙宇祠堂里,一群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学戏,就像是飞舞在夏日夕阳下的红蜻蜓,高高低低,浮光掠影。奶奶的艺名叫“水莲花”,事实上她不是块唱戏的料,入班半年后,师傅劝她回家,她哭了三天三夜,终于被同意留在戏班里,帮着师姐师妹化妆、贴片、穿鞋、抢场。几年下来,戏虽一无长进,却学得一手梳头的本事,被戏班里的人喊作“梳头娘”。
1938年,“高升舞台”开进大上海演出声誉鹊起。“梳头娘”围着筱丹桂等几个主要演员,唱在戏台,睡也在戏台,闲来就弄一包香瓜子,几个小姑娘嗑着聊天解闷,日子过得简单有趣。忽然有一天,父亲从浙江老家赶来,把女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然后把哭哭啼啼的不孝女儿拖上十六铺轮船码头,一路看管着回家完婚。
“梳头娘”成了名副其实的新娘子。夫家的规矩多,平日里是不允许随便外出的,尤其像新媳妇这样在戏班里呆过的,生怕她们心活,?蘖嘶胨?。奶奶就整日坐在房间里,对着梳妆台唱“人去楼空空寂寂……”,谁知好景不长,丈夫得了急病,乡村大夫束手无策,送去宁波的大医院,没能抢救过来,说走就走了。
按算命先生的说法,新媳妇命相克夫,于是一纸休书被送退回娘家。此时,母亲身患重疾,已经卧床不起,女儿的归来让这个家庭旧愁添新愁。祸不单行,随后的一年时间里,奶奶的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这让19岁的她感到彻骨寒冷。《梁祝》里19岁的祝英台唱:“立坟碑啊立坟碑,梁兄你红黑二字立两块。”千回百转,寸断柔肠的。奶奶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她说:“那一年我立了三块坟碑啊!”
1941年的夏天,奶奶找到了在上海滩红得发紫的师姐筱丹桂,筱丹桂念旧情收留了她。她得以重操旧业,后来师姐筱丹桂为软刀子杀人的谣言而死,悲痛欲绝、没了靠山的梳头娘不得不离开戏院,答应了一门亲事,远嫁无锡杨家。
爷爷1980年给我讲起那段往事时,说他第一眼看到的奶奶是“越剧里的女子”,他下决心要永远爱护这个来自他乡的女人。但对奶奶来说,却是一场骗局的开始。首先她丈夫的身份不是炮仗店老板,而是炮仗店伙计,其次新房里的家具多数是借来的,除了一张床;还有嫂子是个出名的泼妇,整日里指桑骂槐,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奶奶在感到上当受骗的愤怒之际,冒出了逃婚的念头。
在那些月朗风清的夜晚,奶奶躺在板床上久久地难以入眠,她所有思绪都飞扬在水袖飘飘的越剧声韵中……从爷爷家里到火车站有10公里路,人生地不熟的奶奶足足走了5个小时,夜半时分她站在无锡北站,等候开往上海的火车。突然爷爷上前拽住她的袖管,含着热泪恳求她回家。原来看出新娘心思的新郎一路紧跟一路担忧,这让奶奶依稀感觉到命不由己的伤感,也有了深深的歉意。
30年后,待到我出世,奶奶的戏服和梳妆盒已经不见了,奶奶也从唱越剧改成说越剧了。《碧玉簪》、《孟丽君》、《沉香扇》、《玉堂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杜十娘怒沉八宝箱》等等,我小时候就沉浸在这些经典老故事中,而对越剧的舞台、服装、音韵、唱腔是一窍不通的。直到家里有了收音机,再后来有了录音机、电视机,我才跟着痴恋越剧的奶奶听着听着,看着看着,迷迷茫茫,恰如林徽因的一句诗:“无意中,细雨点洒在花前。”慢按的云板,慢打的鼓点,悠扬的丝管……好比江南的悠长小巷,水乡里的一个甜梦。
今天,当我想起奶奶,忽然有些感悟:大概,越剧给予奶奶的,仿佛一个总也做不到头的梦,或如一朵将败的鲜花,艳丽却颓唐,豪华却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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