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峰之作与传世经典

江河奔涌,大浪淘沙,真正靠得住的高峰之作和传世经典,一定是经过时代的淘洗,历史的检验,一定是在不同时期为广大观众一直爱戴、激赏的独一无二的佳作。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专家说好政治家说好,归根到底还是得老百姓叫好。在当代文艺发展序列中,戏曲艺术领域里经得起历史考验的高峰之作与传世经典不是太多,但是排在最前面的越剧《红楼梦》,不仅在戏曲领域里当之无愧,而且在整个文化艺术领域内的高峰之作中,可能都会名列前茅。

据不完全统计,越剧《红楼梦》至今演出大约10万场(其中上海越剧院的主场演出场次超过一万场,其他越剧团的演出约九万场),戏曲观众大约两亿;电影观众大约20亿,碟片与网上观众超过10亿以上。超过40亿的总观赏量,在中国当代戏曲史上无与伦比,在全部中国戏曲史上也是独树一帜,在世界戏剧史上也是难得的东方奇葩,在戏曲电影史和中国电影史上也绝对属于领军的地位。这是当代文化艺术领域内,经得起历史的淘洗和观众的检验的第一部当之无愧的高峰之作与传世经典。

欧美较好的音乐剧,一般演出场次均在5000场以上,好的剧目其演出场次超过一万场。那是财团的支持,营销方式的系统化,当然首先要有臻于极致的优秀剧本与演出形态。更为重要的是,音乐剧一定要有自己的剧目专属剧场,赖以进行五到十年以上的常年驻场演出。在中国,最有条件、最有资格也最有前景来建设专属剧目演出主场的作品,毫无疑问地当属上海越剧院的《红楼梦》。

越剧《红楼梦》从首演到今天,整整走过了六十花甲。1958年2月18日至3月31日,由徐玉兰、王文娟担纲主演的越剧《红楼梦》首度公演于上海舞台,便开创了先后连演54场,观看人数达86343人次的纪录,创造了场场爆满、天天走红的大好局面。徐王版《红楼梦》由此成为开山立宗的文化经典,拥有近乎于完美的艺术规范。由此出发,上越的“红楼旋风”发端于海上,风行于东西南北中乃至海外诸国。西至新疆西藏,东到江浙福建,南至两广香港与海南,北到东三省之通都大邑,海外兼及越南、朝鲜、日本等东亚文化圈,法国等欧洲文化圈,都为这出中国的爱情悲剧而感动和震撼。

再有能耐的剧团,也无法天天演、时时演、处处演,于是便有了1962年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和香港金声影业公司联合出品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六位越剧流派创始人徐玉兰、王文娟、吕瑞英、金采风、徐天红、周宝奎,各具风采,相得益彰,美美与共,精彩纷呈。除开“文革”10年,该片仅在1978至1982的四年间,收获的票房就高达两亿多元(当时的票价仅为两角/张),观众人次超过十二亿,创造了中国电影史上放映次数与拷贝发行比翼齐飞的惊天记录。

本时期的越剧《红楼梦》对昆曲、评剧、川剧、黄梅戏都有较大的影响。一时间,这些剧种都掀起“红楼热”,每个剧团都在越剧《红楼梦》的框架之下,根据自身特色移植排演《红楼梦》。值得一提的是1962年的东亚文化交流,由徐玉兰、王文娟作为艺术指导,朝鲜也排演了由著名朝鲜作曲家李冕相谱曲的唱剧《红楼梦》,风靡一时,令人动容。

从江南所诞生的最有影响的两大剧种形态上看,古代剧种中影响最大的是昆曲,昆曲的第一代表作是汤显祖的《牡丹亭》;百十年来所诞生的现代剧种中,影响最大的是越剧,而越剧的第一代表作是徐进编剧、上海越剧院演出的《红楼梦》。从《牡丹亭》到《红楼梦》,次第攀越这两道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之巅时,清风扑面来,一览众山小,可以把中国古今戏曲史近乎于完美地鸟瞰过来。

二、薪火相传与新人辈出

越剧《红楼梦》演到今天,已经有九代演员犹如接力赛跑一般轮流接棒、次第接班。为了阐述上的方便,我们在徐王版等老一辈“原生代”之后,引入了“中生代”和“新生代”的三度概分。以钱单版、郑王版、方华版和赵方版为代表的这一批艺术家,属于《红楼梦》表演梯队的中生代。

1999年由越剧中生代艺术家担纲的《红楼梦》首演于上海大剧院,开创了该剧升级换代的豪华版体验。其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分别由风光正好、靓丽动人的钱惠丽、单仰萍为一组,郑国凤、王志萍为二组,方亚芬与华怡青为三组,还有大剧院交响乐版的第四组宝黛,分别由赵志刚和方亚芬主演。由上海艺术基金倾力支持的大剧院版《红楼梦》,不仅在舞美灯光与场面调度上焕然一新,而且这批中青年艺术家在表演上青春靓丽,但又渊源有自,群芳争艳,各自特色鲜明,其整体艺术质量的呈现与上海大剧院提供的舞台天地浑然一体,真乃一时之选和盛世锦涛。诸如《元妃省亲》等富贵堂皇的庞大场面等,确实具备可惊可喜乃至叹为观止的诸多亮点。在世纪更迭的历史交界点,大剧院版《红楼梦》作为中国式的东方戏曲音乐剧,成为上海乃至全国的越剧观众和戏曲观众的又一座精神审美臻于图腾意义上的大观园。那时,我作为上海文化基金会的评审委员之一,在参与评审该剧的演出效果时,发现该剧一票难求的情景已经成为常态,剧场外的票价炒到2500元以上,也是常事。我还专门在《文汇报》上写过一篇文章,认为这一在当时近乎于戏曲演出天价的票值,乃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喜爱,这群情激昂的抬举也是中国当代戏曲在票房流通领域的奇观,是古往今来值得一提的戏曲艺术产业化的华丽佐证。

《红楼梦》的大剧院版之所以出现如此辉煌灿烂的票房飘红与不断高涨的现象,乃是因为该剧在很大层面上表达了中国人的文化诉求、精神图腾、爱情悲音和浪漫幻境。基于此,其一票难求与票价之高,绝不仅是黄牛的炒作与市场的恶搞,乃是作品的精美、艺术家们的魅力、演出水平的精湛、大剧院版制作的豪华奇观、戏曲艺术的无量价值和传统文化的起码尊严之充分呈现。从根本上看,大剧院版的戏曲观众在付出几千元的购票款之后,也是在用亲身参与集体审美的方式,反过来对自身价值的肯定、自我尊严的表达。

尽管上海的大剧院版《红楼梦》美轮美奂,无与伦比,但是这一时期在越剧之外的其他版本《红楼梦》,也可以有所提及。比方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陈西汀编剧、马兰主演的《红楼梦》,也曾经在逸夫舞台风靡一时,后来因为文化论战和版权官司而黯然收场;陈先生的另外一出清冷但意境宛然的昆剧《妙玉》,也有其幽冷动人的风致。比方由杨宝林等编剧、白淑贤主演的《荒唐宝玉》,也曾在上海华丽登场。白淑贤且唱且写,双手同书条幅的现场表演,也给上海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如由陈加林教授导演的模特儿走秀版《红楼梦》,虽然是哑剧,但是也颇有悲剧意蕴。我也在《新民晚报》上为其唱过赞歌,认为模特儿的人样子、衣架子和台模子,也可能阐述剧情,塑造人物,催人泪下。还有徐棻老师的川剧《红楼惊梦》,以焦大的眼光来看红楼,别有一番气象。

本时期的这些作品都是越剧《红楼梦》的衍生作品,它们都从一个方面诠释了红楼,簇拥着经典,声援着越剧,但是都远不能构成与越剧《红楼梦》相提并论、并驾齐驱般的争芳斗艳。越剧版《红楼梦》好比是王者之相,侯门之花,百姓之所爱,历史之所珍,时代之所系,情山恨海之所贮。其他后出的戏曲作品再好,也没有相提并论的太多可比性。在沪上,也有跟风扩展的《红楼梦》延伸之大胆创造。有位知名导演在著名的虹口足球场,大胆导演了足球场版《红楼梦》,让宝玉与黛玉像足球运动员那样遥遥相对,相互追寻。这种演出场面的巨大与浩瀚,当然开风气之先,可是能够坚持看完的观众殊为不易,最终以不够成功的尴尬收场而迅速告终。堂堂足球场的绿茵芬芳之大,很难容得下大观园中那般精致的生死绝恋。俱往矣,60年前的徐王版首演,将近20年前的大剧院版首演,都为六十花甲之年却永葆其青春的上越国家大剧院之新生代青春典藏版《红楼梦》,做了最好的支撑,传送出无限的口碑。

2018年4月中旬,国家大剧院迎来了青春版《红楼梦》之花的四度绽放。14、15日晚场的贾宝玉由端庄、秀丽而颇具忧郁气质的王婉娜饰演。从《黛玉进府》到《金玉良缘》,王婉娜演得稚气十足、喜气洋洋但又令人惊心动魄。到了杨婷娜饰演的《宝玉哭灵》一场,其与紫鹃的对唱令铁石人也为之动容。“金玉良缘将我骗”的响彻入云,由盛舒扬扮演的紫鹃,其甜美忧伤的声音更兼愤怒的冷面热心,皆令观众为之心醉神摇,不寒而栗。我早年在央视的《越女争锋》栏目中,在逸夫舞台现场点评过杨婷娜的演唱音色好,走内心,现在她又有了许多长进,一开口就如金声玉振,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其他如陈欣雨从《黛玉进府》到《闭门羹》的演出优雅到位,忻雅琴从《葬花》到《焚稿》的表演,工稳中掩盖不住的心身憔悴,都十分感人肺腑。16、17日晚场是由俞果扮演贾宝玉,从《黛玉进府》到《读西厢》,英气与淘气并存,王婉娜从《别琪官》到《哭灵》,忧郁与痛苦相生;由陈敏娟和李旭丹先后扮演的《黛玉进府》到《读西厢》、《不肖种种》到《焚稿》,前者有若弱柳扶风,后者宛如天仙入世,皆在滚滚红尘的凌逼之下香消玉殒,令人扼腕叹息。其他如唐晓羚的薛宝钗,体现出端庄大气的美,裘丹丽的领唱伴唱,犹如山间泉底高下宛转、催人泪下的情,都令观众为之无限感伤。

上越在不同的演出场次中鱼贯推出了那么多对宝黛,并不是为了在年轻人才的展示上“炫富”,而是要从战略大局出发,让新一代年轻方阵的人都有好戏可演,尽量给予大家更多的机会,把她们推到主战场上去实地演练、去进行反复打磨,去接受观众们的认可和期待。之所以对新生代青春版的表演多奖掖,是因为原生代和中生代的表演艺术家,阵容过于强大,气场各俱非凡。这样一些年轻的表演艺术家,理应在各界观众的鼓励之下,将这一高峰之作和旷世经典继续托举起来,传承下去。

本时期在影视方面,1977年由香港邵氏集团投资的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李翰祥导演,林青霞主演),乃是1962年越剧电影的翻版拍摄,包括一些唱段都是照搬。1987年版王扶林导演的电视剧《红楼梦》,可以看成是越剧《红楼梦》的孪生姊妹。宝黛钗爱情设定为主线,并在人物塑造、服装等许多方面都受到越剧的影响。2009年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出品的《越剧红楼梦》,也是越剧电影。至于2002年由梁永璋执导的越剧《红楼梦》电视剧版,几乎是全国越剧名家与各大流派的集结号。其中的贾宝玉由钱惠丽扮演,是上海越剧院的徐派。林黛玉由昆曲演员余彬扮演,湖州越剧团的王派俞建华配唱。薛宝钗由宁波小百花越剧团的吕派赵海英扮演。王熙凤由影视演员何嘉仪扮演,嵊州小百花越剧团的金派黄美菊配唱……包括陈飞、吴凤花、李敏、谢群英等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在内,都在电视剧中众星捧月,成就了电视片的华彩呈现。

新时期以来,以“中生代”为代表的中年越剧表演艺术家、以“新生代”为代表的青年艺术家们,在大舞台上、银幕上和银屏上,共同铸造出了越剧《红楼梦》在传播手段上全方位覆盖的第二度和第三度辉煌。

三、一剧之本与大剧作家徐进

昆曲有《牡丹亭》,是因为汤显祖的杰出创造;越剧有《红楼梦》,首先是因为曹雪芹的小说感人,其次是因为徐进在越剧剧本上予以了创造性改编和创新性发展。

本世纪以来,从“五四”时代到1954年,通常被称为“新红学”时期。代表人物胡适、俞平伯乃至周汝昌,先后提出并强化说明《红楼梦》乃是“自叙传”“作者自作”和“写实自传”。1954年9月起,李希凡和蓝翎两位青年人在《文史哲》和《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批评俞平伯的红学观点和研究方法。毛泽东主席迅速作出反应,于同年10月16日给政治局写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对两个小人物的战斗姿态大为奖掖。面对火热形势,全国许多剧团纷纷将《红楼梦》搬上舞台,力图将原著予以简单化的阶级斗争图解。

彼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徐进自然不甘寂寞。他确实在小说中看到了“缠绵”,但也注意到这部百万字巨著山容海涵的丰富思想内容。面对这部反映封建社会生活面貌的百科全书,他决定以爱情主线寓反封建内容。他在该剧《重印后记》中说:

因而我终于确定以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作为我的中心事件,而围绕着这一爱情悲剧,适当的扩大一些生活描写面,歌颂他们的叛逆性格,揭露封建势力对新生一代的束缚和摧残。也就是说把爱情悲剧和反封建精神揉合在一起,编织成一条线索,从而选取小说中某些典型情节融汇贯穿起来,在有限的范围内去体现原著小说的精神面貌。

以情史寓社会盛衰史,以离合情衬兴亡感,这的确是《长生殿》《桃花扇》等戏曲十分宝贵的经验之论。越剧《红楼梦》的成功和艺术性所在,正是对宝、黛缠绵情深的重点描绘,正是宝、黛爱情受到封建家长无情摧折时所产生的痛不欲生的悲剧性冲突。

围绕着宝、黛情史,徐进从原著四百多人中选出了有名有姓的17位剧中人。而全部剧中人都只是为了服从男女主人公的中心事件而设。从此角度言,越剧《红楼梦》全剧其实只写了宝、黛两人,12场笔墨左盘右旋都归结于这一对恋人身上。第一场《黛玉进府》源于小说第3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但却尤为突出了宝、黛相见时的惊喜。宝玉一句“天下掉下个林妹妹”,黛玉对宝哥哥“骨格清奇非俗流”的赞叹,将二人一见钟情的心曲道尽了。第二场《识金锁》源于小说第8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小说写宝玉与宝钗互赏宝物之后,黛玉才款款而来。越剧则改成薛宝钗将金锁递与宝玉欣赏时,林黛玉就“暗上”。在目睹二人识锁闻香的全过程后,酸意、醋意和妒意油然而生,三角恋于此埋下阴影。这种创造性的戏剧化处理可说悟到并发展了小说的神韵。这一场还借用了第19回中宝玉脸上溅上胭脂膏的细节,使得宝、黛之情有了笑闹中亲昵的基础。第三场《读西厢》取自小说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徐进认为此出系“思想上的一致溶解在爱情描写中了”,由禁书产生的爱情种子又“显露出与封建现实的不协调”。爱情的生理吸引具备了社会思想反叛的意义。第四场《不肖种种》则集中了全书各章节散见的宝玉劣行,集中阐示了宝钗、袭人对宝玉的规劝,而宝玉以一句“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种混账话”反驳,使得一旁静听的黛玉引为知心,从此宝、黛之爱已成定局。到第五场《笞宝玉》时,封建家长与叛逆子弟直接冲突,全剧引出了基本冲突的第一个回合。第六场《闭门羹》和第七场《葬花、试玉》则是第一个冲突回合的呵护和照应。从场面上看,《闭门羹》与《不肖种种》完全一样,都是由宝钗、袭人规劝宝玉为主,黛玉最后上场或暗自垂怜、或误会而去。在相似场次中突出《笞宝玉》的前因后果,在平静的观念冲突中反衬着激烈的皮肉遭刑。聪明的作者把小说第27回的葬花情节移到宝玉挨打之后,这就使黛玉的情感世界得到了充分渲染,怜宝玉与怜自身交相生发,也从根本上比照出她的悲愤大、心性孤、哀情浓。《试玉》半场戏,正是宝、黛知心后对封建势力递交的一道战表。

第八场到第十二场是全剧冲突的第二个回合。面对宝玉爱情的公开表露,贾母和王夫人马上高度警觉起来,爽快地接受了《王熙凤献策》,策划用调包计赚得钗、玉成婚。《傻丫头泄密》将事实真相暴露出来,从黛玉明白原委那一刻起到第十场《焚稿》、第十一场《金玉良缘》、第十二场《哭灵出走》,属于危机四伏、高潮迭起的部分。其中《焚稿》与《哭灵》又形成生离死别的相互映衬,构成了同一爱情旋律中的不同声部。叙男女主人公的缠绵悲愤之情,写宝、黛以生命抗争封建家庭的专制、阴险和无情,越剧改编浓缩了小说的精华所在和生命所系。

徐进不仅在事件选取、场面结构和主线调度上有见识、有手段,还在戏剧语言创造上体现出其深厚的功力和充沛的才情。他深知,小说《红楼梦》字字珠玑,回回锦绣,便采取了在说白上充分运用原著文字,在曲调上谨慎发挥个人才思的做法。如果说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词整理中,徐进还放不开手脚,那么在《红楼梦》剧本中,徐进则在原著展示的广阔天地中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在唱词写作上做到了忠实原著、发挥原著并在某些段落上升华了原著,使得小说戏曲化为舞台精品,越剧风格化为里程丰碑。

无论是状人、写景、抒情还是叙事,徐进的唱词都写得自然妥帖、雅俗共赏。宝、黛初见时的相互观察,无疑将定下全剧唱词的基调。徐进第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便一语惊人,系从小说“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和陶渊明《归去来辞》中所化出。小说有一段骈文化描写,中有“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之句,徐进轻轻一动,点化为“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的戏曲唱词,文白动静都十分适宜。宝玉原话有“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徐进妙笔一转,浓缩成“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对仗句,实称高手天成。

景物描写是人物心理环境的直接外化。徐进深谙此理。他描写黛玉从傻大姐处知道宝玉宝钗将要成婚的消息后,脸色苍白,身子晃荡,脚步斜软。此时幕后合唱是:

好一似塌了青天,沉了陆地!/魂似风筝断线飞!/眼前、面前、桥断、树倒、石转、路迷,/难分辨,南北东西。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合唱描摹的景物,却完全是黛玉此时此地的心理感受。当一个人的全部追求和痴梦在一霎间全部破灭后,这个世界怎么能不颠倒破碎呢。

综观《红楼梦》全剧,一共有三场特别集中的抒情戏。这就是《葬花》《焚稿》《哭灵》。《葬花》虽以原作《葬花词》为主体,但却分别撷取了原词中最明朗易懂的诗句予以剪接,并将原作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语,改为“不教污淖陷渠沟”,这就使原诗中无可奈何的心态,改为主动避免的行动倾向。为了使黛玉的葬花更为凄凉,徐进还在原作游园的基础上,直接将众人同乐与一人独悲对应起来,借用合唱使两组绝然相反的镜头蒙太奇式地联结在一起:“看不尽满眼春色富贵花,说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谁知园中另有人,偷洒珠泪葬落花”。在《葬花词》之前,徐进天衣无缝地加了一段唱词: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这段题头不仅与原作浑然一体,还交代了黛玉所葬何花、为何葬花的原委,为《葬花词》的大段铺叙酿足了氛围。

《焚稿》中的黛玉唱段,可以说是字字句句,带着刻骨伤心的沉痛、寒气逼人的阴风。“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看似平易,实则是再无想头的失恋人语,少女的一切感情生活,于此都成空白虚妄。这两句起首语与此后的“知音已绝”“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等诗句相应,才知道冲淡之中见深刻,平静之中孕波澜。由“万般恩情从此绝(焚帕),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作结语,系从小说中黛玉诗“月冷葬诗魂”点化而出,确实如安葵先生所云,“创造了一个比小说更有表现力的诗的意境”,将临死之人化为了不朽的诗魂。《哭灵》一场是戏曲特有的处理,宝玉之悔与紫鹃之怨对唱相激,这比宝玉直接与黛玉告别更有震撼力。生离不如死别,死别时又有紫鹃作为黛玉的代言人而作证、而质问,这就使得宝玉的悲怆从琴弦断、鹦哥情上升奔涌到“九州生铁铸大错,一根赤绳把终身误”的呼天抢地的悔恨,化为对人世间的总体厌弃。

徐进的叙事性唱段也谱写得令人称绝,王熙凤献计时唱云:

定一条偷梁换柱掉包计/设一个李代桃僵巧机关/到时候红盖头遮住新奶奶/扶新人可用紫鹃小丫环/对宝玉只说娶的是林妹妹,把真情暂且瞒一番……等到那酒阑人也散/生米煮成熟米饭/管叫他销金帐内翻不了脸/鸳鸯枕上息波澜。

此处,把凤姐阴险老辣的心计,周到巧妙的安排,得意洋洋的姿态,讨好逗趣的声口,描摹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徐进把自己的才情之舟,娴熟地行驶在小说《红楼梦》的汪洋大海之中。谁能称量得清他那小小戏船之上,融铸了多少曲词的珍宝呢?

自从曹雪芹《红楼梦》问世以来,据此改编的戏曲不断问世,蔚为规模。200年来,有关《红楼梦》的戏曲曲艺改编作品层出不穷,阿英先生收编的《红楼梦戏曲集》,可以窥见冰山之一角。子弟书、评弹等曲艺作品中的红楼题材作品,更是不胜枚举。20世纪50年代评红运动下的红楼戏新作,大都是政治思想的演绎品,阶级斗争的传声筒,不具备起码审美的价值。所幸有梨园才子徐进应时而出,以剧作家的手笔、诗人的激情和学术家的见识,改编、融铸了越剧《红楼梦》,这使之成为两个世纪以来红楼戏中唯一夺魁的状元。越剧演出、电影电视和碟片、网络的广为传播,又使《红楼梦》在神州大地上真正达到了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普及程度。

在我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中,《红楼梦》一直没有其他三部小说那样走运,老百姓始终对这部最有价值的文学名著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最为适当的距离。徐进帮助了曹雪芹,是他以戏曲与电影等不同方式,使得中国人破天荒地对红楼故事予以了全民性关注,曹雪芹的“伤心泪”才真正在雅俗共赏的观众海洋中得到了群体性汇聚。60年来,一部越剧《红楼梦》,使中国人乃至东亚文化界,都成为了半个红学家。这么多年来,我们大家只重视一代代越剧表演艺术家们的舞台呈现,但都低估了徐进先生在一剧之本上的天才改编和灵性创造。随着历史的推移,人们将越来越倾向于把徐进列为中国乃至世界上的杰出剧作家之前列。因为艺术家们总爱演他的作品,老百姓总爱看他的作品。

围绕着小说原著、越剧改编和一代代艺术家们的天才演绎,戏曲舞台上的《红楼梦》才会弦歌不绝,作为高峰之作和经典作品在60年来名列第一,在今后的若干个世纪中也将会活在舞台上,活在未来观众的心目和情感中。岁岁人事有代谢,但是真正的经典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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