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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开头的电话号码
9月16日中午10点,舒锦霞从床上醒来,发现嗓子有些发不出声。然而顾不得这许多,舒锦霞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那个021开头、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通了,另一头传来舒锦霞再熟悉不过的恩师王文娟的声音:“锦霞啊,侬好伐?”
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派”唱腔创始人王文娟,今年已经九十高龄。虽然身体状况尚可,但一些原本伶俐的身体机能,还是敌不过时间的盗贼。比如听觉,兴许是开着电视的缘故,又或者是手机信号不稳定,电话里,无论舒锦霞说什么,王文娟似乎都听得不太真切了。
放下电话,舒锦霞一阵难过,逢年过节对王文娟的探望与问候,是她拜师二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份问候似乎总不能顺利地传达到。
教师节那天,舒锦霞在南京参加节目录制,趁着空档时间,舒锦霞拨了电话给恩师,电话却没有通。而刚才的电话里迟到的问候,也不知恩师听清了没有。看着桌上特意为王文娟准备的素斋月饼,舒锦霞拿起纸笔,决定写一封信和月饼一道快递出去。
2
“不要局限在我的音区”
恩师,这是舒锦霞在任何场合里提到王文娟时的代称。
一到了王文娟面前,舒锦霞觉得自己分分钟都会变回当年那个心无城府,单纯倔强的黄毛丫头。
2000年,来自温州越剧团国际南戏研讨会展演剧目之一《白兔记》的排练邀请,是舒锦霞戏剧事业极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第二年,正是因为在《白兔记》中出色地演绎了李三娘一角,舒锦霞获得了中国戏剧界的最高奖项梅花奖。
然而最初接到邀请时,舒锦霞是犹豫的。这场排练需要在温州呆四个月,而且还并非自己所在剧团的剧目。另一方面,爱子尚且年幼离不开人照顾。
心绪烦乱之际,舒锦霞拨通了王文娟的电话,“这么好的剧目,大导演(杨小青)的加盟,又是很有实力的艺术团体,你应该去。”电话那头,王文娟朴实的话语与清晰的思路,让舒锦霞放下了所有的顾虑,直奔温州进入剧组。
排练从春天一直进行到夏天,终于要进入彩排阶段。让舒锦霞没有想到的是,恩师王文娟对她的关切不仅仅是那一番鼓励之词。她还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排练进度:“当恩师第一时间得知《白兔记》要彩排时,她顶着酷暑赶到温州来看。那时恩师也已七十高龄,出行一般都乘火车,可因为没有买到卧铺票,她竟然独自坐小飞机赶来温州。她是很不喜欢坐飞机的,但她就是来了。第一天彩排,她坐在下面看,完全投入到了剧情里,整场戏一演完,她一边抹泪一边说‘老感动了,我都说不出哪里不好。’恩师无论演戏看戏都是很投入的,都是会进到剧情里去的。但她这一次是来帮我提高的,所以她说第二天她继续看,她说要拿一支笔给她,她要记笔记。”舒锦霞说,“然后第二天,恩师真的又坐在下面看了一遍,晚上回到宾馆,她是跟我睡一间房的。这样一是帮剧团节省了开支,同时也能给我说戏。她是艺术大师啊,年事高了之后,因为诸多不便恩师就很少跟别人同一间房间休息了。但她在我面前就是毫无保留的。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一点一点打开竟然有A4纸那么大,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她在演出过程中做的记录,那天晚上,我顾不上卸妆,老师也顾不上喝水,一进房间里,恩师从第一幕开始给我一点一点地梳理唱腔、念白、身段。她一边说,我一边演,等于从头到尾又把戏演了一遍。有几处我自己琢磨的小腔,跟恩师一贯的唱腔有些不同,但却得到了恩师的鼓励,她说‘锦霞,你嗓子条件好,不要局限在我的音区,要大胆发挥,情感至高点的地方就是要用高音。’”
舒锦霞说,那一晚实在太令人难忘,师徒俩就这样磨戏磨到了深夜两点半,因为第二天还要演出,王文娟执意让舒锦霞先去卸妆洗漱,自己又趁着这个时间段把后面还没说的戏提炼出要点,留待下回继续讲解。全然不提自己第二天要起个大早赶回上海。
3
“你有事情没同我讲”
梨园行里的故事不少,即便像王文娟这样演活了林黛玉的大师级艺术家,曾经也难免遭遇过一些排挤和不公。更何况是地方剧团出身的舒锦霞。
在舒锦霞迷惘苦闷的时候,从不轻易说经历的王文娟,却会拿出自己的例子来引导她,“恩师的话,跟她的唱腔一样,很质朴却很走心。她极少讲大道理,但她的故事就是道理。”舒锦霞说,“恩师很淡泊,我想她喜欢我,可能也是因为在这一点上我跟她很像。她总说,不用去争无意义的东西,该来的都会来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除了在艺术与精神上的引领,师徒的亲近,有很大一部分亦是来源于生活中彼此无微不至的关怀。舒锦霞说,虽然王文娟演绎的都是像林黛玉、孟丽君、武则天这样的大家闺秀,但生活中的她却一点不讲究。在上海这么多年,她最爱吃的还是家乡的梅干菜、腌菜梗。世界各地的粉丝送给她高档的化妆保养品,她转手就给了自己的弟子。但不讲究,却不意味着粗心,恰恰相反,王文娟是一个对细节观察入微的有心人。对于这一点,舒锦霞的体验尤为深刻。
“我曾遭遇过一些变故,”舒锦霞说,“当时,事业与生活方面都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但因为怕恩师担心,所以一直没有跟她讲。也有一阵没有跟她联络。结果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恩师的电话,接起来就听到她说‘锦霞,你有事情没同我讲……’”
即使是在多年后,只是复述这一句,舒锦霞就红了眼眶。
4
一份别人不懂的厚望
当恩师逐渐老去,舒锦霞越来越感到身上有份沉甸甸的责任。
特别是在王文娟的爱人孙道临先生过世的时候,当接到恩师泣不成声的电话时,曾在大学修习过心理学的舒锦霞一面收拾行囊赶往上海,一面在电话中对王文娟说:“老师您先不要哭,不要悲伤,先听我讲完。我们是演员,我们可以演各种角色。先把悲伤收一收,现在您要转换一下角色,您是孙道临先生的妻子。孙先生还有很多遗愿没有完成,您要想想这些事情要怎么处理。等这些事处理完了,我陪您一道悲伤。”
当舒锦霞赶到上海时,王文娟虽然悲伤,但精神振作,孙道临生前想完成四件大事,她都一一记在心上,并有条不紊地处理:首先是出一套唱片,收录孙先生演唱的五六十首中外名歌;二是出版一本从影以来的图片集;三是出一本个人传记;四是在家乡搞一个电影艺术馆。这些爱人生前的愿望,都在王文娟的家人、弟子和友人的协助下逐一达成。
时光过得很快,今年,是舒锦霞从艺三十五周年的日子,在从艺三十五周年之际,舒锦霞终于想通,决定收徒。
舒锦霞觉得传承要打开新的思路,传承者和传播者不能仅限于梨园行内。于是,她工工整整地列出了一份收徒名单,其中有教师、有律师,有小梅花奖的获得者,有名校的大学生,还有知名歌手杭天琪。她将这份名单带去上海,准备和王文娟老师仔细研究。而王文娟,仿佛早有预感般地准备了一幅她亲手书写并装裱好的匾额,作为送给舒锦霞收徒的贺礼:
“万里春风催桃李,一腔热血育新人。”
这其中的厚望,恐怕只有体验过师徒关系的人才会真正明了。(记者 陈淡宁)
(摘自 《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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