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戏缘
春来京城百花艳
1979年3月10日,是我来京报到之日,也是我在北京频繁而漫长的看戏生涯的开始之日。
那时,规模空前又可能绝后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献礼演出”活动开始不久。献演于1月5日开幕,规定每轮半个月,这时大约已到第四轮。
那晚我看的是上海越剧院一团演的越剧现代戏《三月春潮》。它以1927年3月上海工人在共产党领导下为配合北伐战争发动的震惊中外的第三次武装起义为题材,着重表现武装起义领导人和指挥者周恩来的雄才大略。演出地点在离我住处恭王府不远的护国寺人民剧场,步行片刻,便可抵达。
戏的具体剧情和艺术表现,我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留给我永久记忆的,是戏中的两位女主角扮演者金采风和曹银娣。金采风是上海越剧院的当红闺门旦、越剧“金派”艺术创立者。她饰演的越剧影片《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和《碧玉簪》的主角李秀英,家喻户晓,人人称道。委婉、细腻而富有表现力的“金派”唱腔,迷倒不少越剧迷。《碧》剧的“三盖衣”、“送凤冠”等名段,被南方越剧戏迷们四处传唱。曹银娣也是全国戏曲爱好者人人皆知的演员,她饰演的 越剧影片《红楼梦》中的琪官和故事片《舞台姐妹》中的邢月红,扮相清秀、俊美,给观众留下极深印象,成为全国观众街谈巷议对象,是许多男性戏迷的“梦中情人”。
这是我到北京看的第一出戏
到京头一日,看戏第一场,我就能近距离目睹这两位著名演员的舞台风采,这使我强烈地感受到:北京,首都,毕竟不一般!
三十周年国庆“献礼演出”的规模之大,以下一组数字,足可说明:献演日期,从1979年1月5日至1980年2月7日,共18轮,历时一年又一月。参演艺术团体128个,演职员近万人。演出台数137台,剧(节)目931个。共有10类品种节目,各类节目的台数,计为:话剧61,戏曲30,歌剧12,舞剧7,歌舞3,音乐、舞蹈18,曲艺3,杂技2,木偶 1。规模远超台数110台、时长5个月、居第二规模的国庆60周年献演。
有“文研院”直通文化部献礼演出办公室的有利条件,加上“军中模范”何翠英老师的勤奋张罗,看遍这么多“献演”的剧、节目,并非难事。那段期间,我和研究生班爱看演出的同学,几乎每晚都辗转于北京各大剧场。心想,荟萃全国各地一流剧团、一流演员、精心打造送上门的演出,不看个痛快才傻。我脑中的许多艺术空白点,就这样一天天被填充起来。
“文革”十年禁锢和文艺专制的枷锁一旦打破,文艺工作者长久憋屈的心境得到尽情舒展,工作热忱似火山喷薄,各类艺术品种的创造力像浪潮翻滚。春来京城百花艳,在我眼前,展现了一朵朵美不胜收的艺术奇葩,闪现着一颗颗耀眼的明星。在观摩座谈会上,还可以见到众多编、导、音、美、制作等方面名声显赫的幕后人才。
话剧方面,号称京城话剧院三巨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好戏连台,像是天天都在为国庆三十周年而“献演”。“人艺”接连搬出看家的“郭老曹”剧目《蔡文姬》(郭沫若)《茶馆》(老舍)《雷雨》《王昭君》(曹禺)等,还创编了《三月雪》、《为了幸福,干杯!》等新戏。“实验”《大风歌》、“青艺”《伽利略传》、《权与法》等,专为“献演”而制作。
京城话剧院“三巨头”一一排出他们最强的演出阵营。这只要看看北京“人艺”以1958年首演原班人马重排演出的老舍《茶馆》的演员表,就可以想见那是多么豪华的阵营——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1979年三十周年国庆献演版《茶馆》演员表
(导演:焦菊隐、夏淳;设计:王文仲等)
外地的大牌话剧院团也不示弱。辽宁“人艺”《报春花》,天津“人艺”《唐人街上的传说》,山东“省话”《沉没》,湖北“省话”《大江东去》,吉林“省话”《吉鸿昌》,福建“省话”《泪血樱花》……接踵而至,目不暇给。各大军区部队政治部话剧团也不甘落后,带着他们精心打造的新剧,如南京“前线”的《向前,向前!》,沈阳“抗敌”的《回师北上》,广州“战士”的《神州风雷》等等,相继晋京,展示现代军人的时代风貌。
著名话剧老艺术家于是之、朱琳、郑榕、蓝天野、英若诚、李默然、杜澎等,宝刀不老,风采依旧。新锐中坚郑振瑶、董行佶、林连昆、雷恪生、石维坚、胡宗温、谢延宁等——其中还包括我母校瑞安中学的两位老校友、供职北京“人艺”的黄宗洛和吕齐——舞台形象,煜煜生辉。老剧作家曹禺、陈白尘等,不辱使命,重新执笔上阵,为“献演”分别创作了新剧《王昭君》与《大风歌》。著名导演黄佐临、服装设计李克瑜、舞台设计师薛殿杰等一批幕后高手,出手不凡,制作精良。中国话剧界的精英们,齐刷刷地现身京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戏曲方面,更是百花竞艳,姹紫嫣红。京城几大戏曲院团,如中国京剧院、北京京剧院、中国评剧院、北京曲剧团等,都以最强的艺术阵容,上演其拿手好戏或新排剧目。各地来的地方戏,繁花似锦,艳丽多姿。四川川剧《卧虎令》,河南豫剧《唐知县审诰命》,山西晋剧《红娘子》,湖南花鼓戏《三里湾》、汉剧《发霉的钞票》,浙江绍剧《于谦》,山东吕剧《姊妹易嫁》、柳琴戏《小燕和大燕》,贵州黔剧《奢香夫人》,福建莆仙戏《春草闯堂》、歌仔戏《双剑春》,江西采茶戏《孙成打酒》,广西彩调戏《刘三姐》,上海滑稽戏《出色的答案》……,多不胜数,多数的剧种为我以前所未见。
在众多献演的戏曲剧目中,最富意味的两出戏,是北京京剧院三团的《海瑞罢官》和中国京剧院一团的《谢瑶环》。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于上海《文汇报》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全国各地报刊纷纷转载,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或称信号弹。姚文把矛头直指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海》剧作者、历史学家吴晗,把《海》剧打成“为彭德怀翻案”、“攻击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继而批判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连坐田汉、周扬、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口诛笔伐田汉《谢瑶环》,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揭开序幕,中华民族史无前例的“革命”闹剧,在全国登场上演。
“献演”戏曲剧目中,最富意味的是《海瑞罢官》与《谢瑶环》
“文革”从批判《海》、《谢》二剧揭幕,现在又以“献演”二剧庆祝新中国诞生30周年,并给“文革”送终。《谢》剧的主演,还是当年那位为文化部树作批判活靶子而做“内部观摩”演出《谢》剧的主演杜近芳。这是很有意味的历史“复习”!
9月3日晚,我去人民剧场观看《谢瑶环》,10月13日晚,去刚恢复旧名的“吉祥剧院”——“文革”间改名“东风剧场”,观看《海瑞罢官》。两回演出,剧场波澜不惊,观众安静如常,大家只知陶醉于杜近芳、叶少兰、赵世璞等主演的美妙唱腔和表演之中。
我不禁思索:如此很正常不过的两出戏曲,怎么会卷起中国历史风云翻滚,时代波澜汹涌,使亿万群众为之奔忙,无数家庭命运因之牵连,真是叫人不解。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原来历史也是可以人为“创造”的。
歌剧、音乐、歌舞、曲艺、杂技等方面的献演情况,不一一细说,我感到需要特别说一说的是舞剧。舞剧,多迷人的艺术品种!她集舞蹈、戏剧、音乐、服饰、舞美、灯光等诸多艺术美于一身,加上舞者的姣好形象,男女阳刚、阴柔二美相济,给观众带来极美的感观享受。来京前,我没有看过舞剧现场演出,只凭文字、图绘、影片等媒介,对她怀着美妙的向往。到京之后,眼福大开,来京献演的7部舞剧,我差不多全都看到了。
10月间某日,甘肃省歌舞团几位随团晋京的主创人员,来到我研究生部教学兼住处的恭王府那幢小楼二层,看望研究生班“老大哥”水天中。老水夫妇原在甘肃文艺界供职,主创人员可能跟他是老同事或老同学,特来登门拜访。来人说起他们带来北京献演的舞剧《丝路花雨》,是一脸的沮丧,认为自己团体来自落后的西北,各方面条件都没法跟别地大城市相比。心虚,自卑,忐忑,担心这回来京“献演”可能成了“献丑”。
舞剧《丝路花雨》的最早节目单
10月16日晚,我同老水等一班同学去国家计委礼堂,当时又称“红塔礼堂”,观看了《丝路花雨》的首场演出,结果大大为之震惊。这本以盛唐丝绸之路为故事背景,以敦煌艺术为题材依托,以复活敦煌壁画舞姿为舞蹈语汇的大型民族舞剧,无论题材确立、剧情构想、舞蹈语言运用,都别开生面,拨动观者心弦。编创者从敦煌著名壁画《反弹琵琶伎乐天》中获得创作灵感,将壁画的静态舞姿,激活为舞剧女主人公“英娘”的鲜活形象,并敷演出一场场大唐歌舞的瑰丽场面。跌宕的剧情、多彩的舞段和诸种艺术手段的强势综合,使全剧美轮美奂,具有很强的观赏性。
此后若干年,我记不清自己多少遍重复地观赏了此剧的演出,包括贺燕云、傅春英、张丽这几位饰演的“英娘”,我都一一看过。另外,还看过中国煤炭文工团移植演出的版本。观赏真正美好的艺术演出,确实会使人达到不厌其烦的程度,这一点上,舞剧与戏曲具有同等的功能。
《丝路花雨》成功,轰动整个“献演”活动,它打破原定一轮半个月的“献演”计划,应观众要求,在京连演了28场。这之后,她又被无数次调京演出,一直到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献礼展演”,盛势延续近30年。
舞剧赢得无数荣誉称号:30周年国庆“献演”节目评奖舞剧“状元”,“20世纪中华民族舞剧经典”,“中国舞剧里程碑”,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确认“中国舞剧之最”(至2004年统计,演出场次1500余场,观众达310多万)……等等。舞剧复活敦煌壁画的“三道弯”舞式及“反弹琵琶”等典范舞段,影响巨大、深远,被舞论界定义为“敦煌舞派”,充实了中国古典舞的艺术宝库。所有这一切,当我联想起那天来见水大哥的《丝》剧几位主创人员杞人忧天的模样,感到格外好笑。
敦煌舞派 · 三道弯 · 反弹琵琶(图片来自互联网)
与《丝路花雨》同轮,在民族文化宫礼堂“献演”的云南省西双版纳州文工团的《召树屯与楠木婼娜》,是另一部同样可以载入中国舞蹈史册的傣族民间舞剧。该剧根据傣族长篇民族史诗《召树屯》移植改编,描写古老的勐版加国英俊、勇敢的王子召树屯与孔雀王国漂亮、高贵的七公主楠木婼娜的美丽的爱情故事。与《丝》剧不同,《召》剧并不以舞剧的整体优势取胜,它的优势主要得力于推出一颗耀眼的舞蹈新星:杨丽萍。杨丽萍,当年芳龄21,我们在民族文化宫召开的观后座谈会上,曾惊鸿一瞥,大家被她卸妆后的美丽、精致,惊讶得哑然无声。她在舞剧中饰演女主角“孔雀公主” 楠木婼娜。
21岁的杨丽萍(右)饰演孔雀公主楠木婼娜(图片来自互联网)
这只后来飞遍全中国、飞遍世界各地的孔雀精灵,从那时起飞,直到近年以一部大型舞剧《孔雀》拟做收官,先后飞了30多年,一直强健、美丽、年轻,直至2010年,50多岁的杨丽萍,还和年轻影视明星范冰冰、章子怡、周迅与世界小姐张梓琳一起,构成“中国五美人”巨幅画面,出现在美国纽约时报广场滚动播出的中国国家形象宣传片,这是舞蹈创造的生命奇迹。
杨丽萍的名字永远跟舞蹈联系在一起。舞蹈不光是她扬名立万的事业,更是她生命的全部。今天已是家喻户晓的杨丽萍,直言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个“职业舞蹈家”,只是一个“生命的舞者”。《孔雀》中有个很特别的设计:杨丽萍让她的接班者、外甥女小彩旗在舞台一侧做永不停歇的旋转动作,全剧转了三千转。小彩旗象征生命“时钟”,不停旋转,意味生命不息、舞蹈不止。这是舞蹈之于杨丽萍生命价值的深刻体验。当艺术一旦与创造者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时候,艺术就成为超乎物外的神圣。
我只是爱看,却并不懂得舞蹈艺术。看《召》剧是10月8日,比看《丝》剧早8天。看《丝》剧那晚,我身旁坐着中国音乐学院歌剧系两位女生。中国音乐学院学生跟我们“文研院”研究生同在恭王府内学习、生活,两边的人都不多,彼此都相识或面熟,包括稍后进校的现今国家“第一夫人”彭丽媛。当我们一起聊起《丝》剧如何了不起时,两位女生则发表不一致的见解,说:“西双版纳文工团那个女孩跳的舞,那才叫真正的好。”“那个女孩”就指杨丽萍。具有专业眼光的音乐学院学生毕竟不一样,她们慧眼识珠,会从一大堆文工团舞者中,挑出这时还没成名的杨丽萍说事。
除杨丽萍外,“献演”节目中的上海歌剧院舞剧团的舞剧《半屏山》和解放军总政文工团歌舞团音乐、舞蹈专场,还分别推出另两位煜煜闪光的舞蹈明星:周洁与刘敏。
周洁当时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圆圆胖胖的小脸蛋,稚气未脱。女大十八变,后来变成美艳惊世的绝代佳丽,被人赞为“东方美神”。她主演的舞剧《半屏山》(饰女主角石屏),还有稍后(1981年9月)晋京主演的舞剧《凤鸣岐山》(饰妲己),使她少年成名,后来更因出演《杨贵妃》等影视作品主角,多次登上“春晚”舞台,成为举国皆知的明星。
刘敏一直坚守着她钟爱的舞蹈艺术,几乎拿遍国家舞蹈竞赛的所有第一名。直到现在,刘敏还站在“军艺”舞蹈教学第一线,偶然还登台表演,被网友们赞为“中国最美的女少将”。她在总政“献演”的《割不断的琴弦》、《刑场上的婚礼》两个舞蹈短剧中,把两位革命女英烈张志新与陈铁军的业绩,转换成优美的舞蹈语汇,使主旋律精神抒发和舞剧艺术之美熔铸一体。
杨丽萍、周洁、刘敏三人的舞蹈生涯及其影响,在我国延续了二三十年,成为“新时期”人人称道的“三大舞星”。如果加上稍后脱颖而出的“学院派”舞蹈精英沈培艺,可以凑成舞蹈“四大名旦”。在北京,我没有赶上京剧“四大名旦”年代,却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目睹舞蹈“四大名旦”的盛世芳华,也可以弥补前者的缺憾。
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演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国文艺力量的全面展示,是挣脱“文革”十年禁锢的艺术正能量的倾情释放。本人生当其年,历睹种种盛况,可谓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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