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远去,余音袅袅。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从上海越剧院获悉,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10月24日中午因病在华东医院去世,享年94岁。至此,昔日轰动上海的“越剧十姐妹”在天上“团圆”了。

2017年4月,傅全香获第27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终身成就奖。傅全香的女儿刘丹代为上台领奖时说,“小时候邻居家孩子过年都做新衣服。妈妈改旧衣服给我穿,她说,因为你是傅全香的女儿,更要朴素。但是买书,妈妈从不吝啬,把世界名著整套买回家。”傅全香在经历乳腺癌手术、抽掉两根肋骨,两周后仍坚持去香港演出。刘丹担心母亲身体,“但她说,有那么多观众在等我们,不能让观众失望!”

记得2016年春节前夕,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随上海越剧院工作人员探访在医院养病的傅全香。听说越剧院老同事来了,傅全香用眼神示意:还记得当年为她设计戏服的“小姑娘”。刘丹说:“妈妈身体好时,还喜欢哼《杜十娘》,连医生都听熟了。”

师傅一脚踢到前台

1923年8月,傅全香出生在浙江嵊县一个穷山坳的贫农家里,9岁时离别双亲,到近乡一所尼姑庵里拜师学艺,跟着“四季春班”走上了浪迹四海的艺人生涯。1986年10月18日《解放日报》上,傅全香撰写的《师傅把我一脚踢到前台》一文,回忆了自己的从艺经历,让人忍俊不禁。

“讲到我的第一次登台,实在有趣得很。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同袁雪芬都在嵊县‘四季春’女子越剧班小班,说来也真可怜:我们这个‘四季春’,大班小班六十个姊妹,光袁雪芬一个人识字,别的都一个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也写不来。开始学戏,除了口传心授,班里管事的,还把每一个人的台词写在一块布条上交给大家。我根本看不懂,可还是郑而重之地把它放在一只自己心爱的火柴盒子里(要知道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穷孩子,即使火柴盒也很难拾到。偶然拾到一只,就当宝贝一样藏在身边当玩具)。后来看到大家都不识字,干脆连这小布条也不发了,唱词全部口传心授。有的记性差,记不牢,唱不好,就要‘吃手心’。

同班姊妹中,数我与沈爱连最小,我记性好,师傅一教就能记住,从来没有因此吃过“手心”。可是我从小顽皮,挨‘手心’,在这方面挨得最多。沈爱连不顽皮,可记性差,老背不出台词,常常要我代她记。她家里比较有钱,妈妈常常带了花生、山芋干、南瓜子这类东西来看她。她就拿这些东西同我“交换”:我替她提一句台词,她给我五颗花生,或者十粒瓜子。两姊妹相处得顶好。

第一次登台,是在嵊县柳岸村。我在《三仙炉》这个戏里,扮白赛花小姐的丫头。小姐的未婚夫凤鸣满门抄斩,他一个人逃出。白家二老就要赖婚。小丫头听到了,就急急忙忙上楼报知小姐。报信这一段重头戏,我在登台之前,天还没黑,师傅早就替我化好妆,扎了一个大包头。十岁的娃娃,大包头一扎,就头昏眼花;时间一长,更加难过,头痛之外,还一个劲要呕。硬撑着,撑得眼泪水嗒嗒滴。脸上胭脂花粉,被泪水淋得一塌糊涂,有人一看便骂:‘侬哪能弄得象吊杀鬼一样!’要登台了,师傅匆匆忙忙帮我整理一下,把门帘一掀。我刚跨出一步,一眼望去,只见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心里一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头一缩,又退回了后台。谁知脚跟还没立稳,师傅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朝我屁股上狠狠一脚,硬把我从后台踢到前台。挨了这一脚,一到台中心,自然昏头昏脑,乱了章法,本来是急匆匆上楼报信,却不料脚步、身段变成下楼了。

嗨!这一错,台下可开了锅了:‘这只小猢狲,晕头转向上楼下楼也调错了!’‘侬这只小猢狲,调错了,调错了!上楼!上楼!’台下这么一喊叫,倒把我叫醒了:反而不慌不忙,重新退到上场门,一边跑圆场一边唱:‘可恨夫人黑良心,要把小姐图赖婚,要把姑爷送官办,我急急上楼来禀报。’唱完,再登登登上楼报信。一路演下来,居然不再出洋相。特别是因为嗓子好,又拼了命唱,这四句唱词一出口,台下竟来了个满堂彩。有些观众马上议论:‘看不出这小猢狲,上场昏过了,倒唱得蛮有样子!’‘我看这小猢狲,会出山的。’我父亲孙琴心(我原名孙泉香),是‘四季春’的鼓师,那天‘串红台’,也是他打的鼓,从头看到底,开头为我捏一把汗,看完也开心得不得了。

回到后台,我自己却担心师傅鲍金龙会不会再踢我一脚,包头也不拆,呆笃笃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师傅看了,只说了一声:‘侬为啥不去拆头?’我听了如逢大赦,赶紧把头拆了。拆好头,师傅仍旧一句不骂,只关照一句:‘唱戏总要给众人看的,从今以后到随便啥地方,都不要怕!’

师傅这句话,大大壮了我的胆。以后唱戏,就不怕了。而且来得喜欢抢戏演。只要让我登台,跑龙套也好,翻跟斗也好,比什么人都起劲。不过,一直到长大,一碰到扎大包头,就“条件反射”,头晕、头痛、想呕。等到我自己一当角儿,就干脆把它废了。”

1941年傅全香与尹桂芳、竺水招搭班演出,合演《盘夫索夫》《白蛇传》《玉蜻蜓》等。1943年春,她到“四季春”挂头牌,戏班更名为全香剧团,邀范瑞娟初次合作,演出《小妹妹临终》《武家坡》等。1944年8月与徐玉兰搭档,演出《浮生六记》《黄金与美人》《铁窗红泪》等。1947年傅全香参加上海越剧界“十姐妹”为筹办上海越剧学校与实验剧场而举办的联合义演,在《山河恋》剧中扮宫女戴赢;同年,她再与范瑞娟合作,组成东山越艺社,演出新编古装戏《天涯梦》《李闯王》和传统剧《梁祝哀史》《四大美人》等剧目。1948年,傅全香参加芳华剧团,与尹桂芳联袂演出《桃花扇》《鲁男子》《乱世佳人》。1949年,傅全香与范瑞娟三度合作,重组东山越艺社,在明星、丽都等戏院演出《万户更新》《孔雀东南飞》等。1950年8月,两人率团赴京公演,毛泽东主席首次看了她们演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1952年,傅全香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凭借《梁山伯与祝英台》获演员一等奖。1954年,她参加华东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又凭借《西厢记》红娘获表演一等奖。1957年傅全香主演田汉剧作《情探》,并于1958年摄制成电影,后又主演《江姐》《两块六》等现代戏。

《梁山伯与祝英台》

《情探·伴读》1958年

《李香君》饰李香君1948年

《恒娘》饰恒娘1940年

《单恋》饰霍姜1947年

《丹桂之死》饰筱丹桂1951年

“推陈出新”,不是“推倒重来”

傅全香有“越剧花腔女高音”之称,她不满足于越剧传统声腔,不论生旦,一律用大本嗓唱,一心想探索出一套越剧旦角的系统唱法。早在抗日战争初期,傅全香进入上海以后,就接触到昆剧、京剧、现代歌曲和弹词,特别醉心于程砚秋、徐云志(弹词徐调即“迷魂调”创始人)、周璇的优美唱腔和微妙唱法。她对程腔尤为崇拜,多年自学不辍。傅全香还向程砚秋当面求教程派唱法和真假嗓结合的真谛。程砚秋深为这位“隔行私淑弟子”的虔诚所感动,用两句话点拨傅全香:“真嗓太真,假嗓太假。要真假嗓溶合无间,真嗓要假一点,假嗓要真一点。”傅全香说:“程师一席话,胜学十年戏。我真正领会程老师的指点,摸索到越剧花旦的科学唱法唱腔,是文化大革命在牛棚里的事。那时,我充分利用时间,研究发声方法,寻找共鸣位置,终于豁然开朗,找到了自己多年追求的东西。四人帮粉碎后,我55岁那一年上台表演,嗓子特别听使唤,同行和观众都认为我在这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

在《十八相送》和《织锦记》中,傅全香首开定腔定谱的先例。在《情探》中,她学习吸取川剧旦角的形体动作,唱腔借鉴京剧程砚秋及昆曲评弹的唱法,尖团音规范分明,真假嗓音结合演唱。《情探》“行路”一场的唱做念舞,是傅派艺术最具创造性的精品。原来这是一场过场戏,写的是海神庙的判官与小鬼带领敫桂英去汴京捉拿王魁。据说,当时田汉写这场戏时,并没有别出心裁的构思。他一边与傅全香讨论研究,一边拿出一张地图来,看看敫桂英从莱阳郡到汴京要经过哪些地方。《行路》从看地图到写成,只花了二个小时,这场戏不但唱词写得极美,而且给演员留下了很大的创造余地。傅全香精心设计,使《行路》载歌载舞,意境深远,既有川剧激烈的大动作,也有越剧自己的舞步;不但有京昆的身段,而且还采用了芭蕾的造型。

《情探·引路》1979年

上世纪80年代,由她参与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李娃传》和《杜十娘》均被先后拍摄成电视剧,《杜十娘》获得全国电视剧“飞天奖”荣誉奖。90年代初,她与昆曲演员计镇华合作主演的、反映古代女诗人李清照的戏曲电视剧《人比黄花瘦》,又一次获得了全国电视剧“飞天奖”荣誉奖。

《人比黄花瘦》傅全香饰李清照

《山河恋》傅全香饰戴赢、竺水招饰皇后1947年

傅全香不计较名利,在越剧《皇亲国戚》中,她的名字排在许多青年演员之后。八场戏中,傅全香饰演的窦皇后只有两场戏,其中一场只有几句台词。她说:像她这样年近花甲的老演员,登台演出已为时不多,要繁荣越剧事业,还须一批在艺术上有发展的中、青年演员来挑梁接班。培养下一代要靠传、帮、带。有时也需要在台上“托”一下,这不仅对下一代是个鼓励和支持,也有助于提高演出质量。傅全香并不因为戏少就少花力气。她一如既往,像演全戏那样严肃认真对待排练,即使没她的戏,她也早早来到排练场,辅导青年,并为整个戏出谋划策。

谈及越剧流派的继承和发展,傅全香的话至今振聋发聩,“一、不管怎么改革,必须保持、丰富、发扬越剧固有的特色,而不能丢掉这种特色。我们要的是‘推陈出新’,而决不是‘推倒重来’!一句话:不管怎么改,越剧必须是越剧。二、正是从这个根本要求出发,培养新生力量,必须严格进行越剧基本功的训练,必须努力培养各个不同流派的接班人。三、学习流派,必须先实行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讲究一个‘像’字和一个‘准’字:先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原原本本学过来,学像,学准,学好,学精;然后,才可能在这个基础上推陈出新,在不断实践中,加以丰富、提高,逐步发展成为新的流派。”

名词解释

“越剧十姐妹”:上世纪40年代上海越剧名角的合称,包括袁雪芬、尹桂芳、筱丹桂、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竺水招、张桂凤、徐天红、吴小楼,因1947年同台演出《山河恋》而得名。1947年夏,为反对旧戏班制度,筹建剧场和戏校,发展越剧,其十人举行联合义演,同台演出,轰动上海,“十姐妹”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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