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现场竞演广州赛区,2015年5月18日下午在广东演艺中心上演了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韩再芬主演的黄梅戏《徽州往事》。

张晋琼:黄梅戏发源于我先生故乡黄梅县,迁流到安徽省安庆地区,并在此开花结果。因了这一层关系,又因了竞逐“二度梅”的韩再芬的表演,期待之情自不用说。但是,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担忧!因为前有《雷雨》“惊”人,后有刚刚看过的《小乔初嫁》的“不伦不类”“大杂烩”!

名家不负众望!终于在”梅花”收官挂果之刻,终于听到了黄梅戏那熟悉的曲调,内心有种小小的满足感!

韩再芬的表演,虽未致炉火纯青的巅峰,倒也温婉清新、细腻动人、优美动听、韵味十足!再加上她傲人的颜值,估计“粉”倒一大片。演完谢幕时男女粉丝拉的横幅即为明证!

在韩再芬这朵红花身边作为绿叶陪衬的两位男演员,嗓音、身形条件都不错,只是红花开得太艳了,绿叶只能悄悄诉说对根的情意了!

除了表演,剧情虽然曲折,但因为留有扣眼,所以虽有悬念,不致惊喜!倒是因为最后剧情走向两夫一妻,我很想知道编导怎么去解这个扣!结果,编导也没比我高明多少,让妻不成,妻子必须出走!可是,怀有三月身孕的秋月该走向何方呢?两个男人奋起直追,追上之后又该如何抉择呢?编导把这个难题留给了观众!

至于最后的“六问”,我认为是画蛇添足!是编导觉得自己在剧中表达得不够清楚要最后跳出来借演员之口诠释一下呢?还是认为剧场观众不够聪明,要提点引领一下呢?我觉得,不管出于哪种考虑,大可不必如此直白!作为艺术作品,还是留点余味的好!

最后,该剧让我别扭的是它的舞美!全实景的话剧式舞美,既无大气、美感可言,也限制了演员的表演空间,好几次,我都担心韩再芬从台价上跌倒!戏曲舞台,还是空灵写意一点的好!

当然,戏曲舞美过于话剧化,过于写实,也是当今戏曲舞美的通病!戏不够,景来凑!只是,凑来凑去,钱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了,作品却没出来,何苦呢?

罗丽:《徽州往事》是继《徽州女人》之后企图打造徽州三部曲之二,其实条件相当好,既有珠玉在前即使不做广告,观众也必朝着韩再芬和黄梅戏而来。然而,整个戏看下来,上半场沉闷拖沓,下半场好不容易有了冲突,但一切都来得太巧合,观众们几乎是在啧啧称奇的感慨声中度过的。只能说,大学教授真心不适合来写戏,不懂得戏剧结构,不懂得戏剧节奏,甚至大多数剧情冲突都是靠演员“讲”而不是“演”出来的,更加谈不上什么情怀、叙述手法,在戏曲层面的唱做念打的技术安排空间、角色行当的协调、唱词韵律节奏,更是奢望。该剧剧本背离戏曲本质,热衷于编情节而非讲故事,无头尸、匪乱祸民、让妻、怀孕少妇匆忙出走等荒唐情节,只能显示出编剧水平之业余。如果连故事都讲不完整,何来有余力塑造人物,更别说提升人文情怀,更不要指望发挥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本质。编剧中情节漏洞百出,抒情、写人、达意的唱词也是毫无诗意,乏善可陈。

如果不是有金牌美女韩再芬,不是有悦耳的黄梅调,这个戏是看不下去的。还好,跳过前面沉闷的两场,舒香再嫁一场,着着实实地把女人的悲苦渲染了一番,接下来是言骅出现,人物在心理描写和抒情上有了些牵扯人心的可能。然而,导演始终还是没有能调动好黄梅戏剧种有利手段,使得舞台调度死板和演员技艺展示机会不多,韩再芬和配戏的两位男演员尽管唱功再好,也还是过于话剧加唱,戏曲化手段缺乏,最后只能一次一次让大群群众演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充当活动背景。还有其中一个细节让人耿耿于怀,当言骅出现后,为了讲述这些年来的遭遇,改名秋月的舒香从身上摸出一本多年的日记来,而此时她刚刚才从外面回家,日记本还随身携带啊?戏曲以悲剧为结局本无可厚非,但一个怀有身孕的善良女人却无奈面对两个丈夫的退让,一下子就让其命运物品化了。最后的出走,貌似有娜拉的意味,却是编剧无法揭开的死扣——怀有身孕的秋月,究竟能生存下去么?注定是悲剧,不,是惨剧。

除了剧本,舞美也让人失望。徽州白墙黑瓦翘檐的民居特色是构成徽州的名片,这些极端的地域特色理应称为使得舞台更为生动的元素。同样是大板块的运用,刘杏林以留白打造出自己的风格,而此剧却是视觉的压抑和对舞台空间的压缩。以镂空的灰色板材展示出徽州民居翘檐山墙形成的连片天际线来,是个好创意,但由于这左右上下灰色的毡料板材通透度不够、厚重沉闷有余,使得整个舞台都毫无戏曲的灵动,舞台上却仅几阶台阶,几排毫无特色的侧板,就连桌椅陈设也缺乏地域特色,非常可惜。

何家杰:翘班去广东艺术中心大剧院看韩再芬上演的二度梅竞梅戏「徽州往事」。近乎完美的一场演出!之前不断的有人跟我说,说这戏烂,但我没看过黄梅戏现场,也没见过大名鼎鼎的韩再芬活人,我就是冲着她的名气去的,想着看个热闹也好。谁知道是这么精彩!这班翘得太值得了!我是一个很传统的戏迷,喜欢一桌两椅的设置,这戏的舞台布景有点复杂,其实不是很对我胃口。甫一开场,舒香(韩再芬饰)站在高楼上推窗,我当时是嫌它过分写实的,然后她吊桶取信,再结合后面的剧情,她作为一个丈夫长期外出的女人,半夜三更不开门是正常的,这样的取信方式虽然有点异乎寻常的轻车熟路,但是有美感,也交代了人物,是可取的。舞台、布景、道具、灯光、服装,素不研究,其技法之高下我无法判断,但我感觉是美的、舒服的、没有喧宾夺主的、不令人讨厌的。我喜欢这种戏,安安分分地讲故事,娓娓道来,把故事说吸引、说动人,能自圆其说,就好——何况她还那么美——美丽的女人,轻声却动情地跟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那感觉多好!故事讲了将近一个小时,节奏一直都控制得很好,我当时就奇怪,怎么还不烂,怎么还不烂!别问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收买兵丁,为什么兵丁不事先搜她的身,还让她带着银票,为什么两个兵丁不强奸她!客官,听古不要驳古,你懂不懂!它现在的安排既合理,又有戏剧性,我觉得很好!一女嫁二夫的桥段很好,最后大家都以为她要寻死,偏偏她又不死,只唱一段,留下一大堆问号,这个扣不解而解,其实很高!如果嫌有什么还不满意,我觉得,有光让妻让得有点过分,都伤自尊了!而尾场,韩再芬的爆发力欠点,没达到控诉的效果,让我有点不够痛快。尤其,有光老爷也说夫人是个烈性子呀!小伙伴对于我这么高的评价,都很惊讶,怀疑她们跟我看的是不是同一部戏,哈哈,你们看的哪部「徽州往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的这场,是一场近乎完美的戏!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唯一可以驳倒我的,或者你们可以证明一下,它压根就不是黄梅戏!

黄心武:韩再芬申报二度梅的《徽州往事》。戏曲戏曲,就是要曲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从《徽州女人》到《徽:州往事》,韩再芬深谙戏曲之三昧,将普通观众均可触摸刭的情感,演绎得那么优美,那么扣人心弦。戏曲该着力处,不在高台教化,不在宏大叙事,这就是韩再芬给我们的启发。

何花:有关戏曲现代性的一些思考——由黄梅戏《徽州往事》所想到的。

我本人不喜欢这出戏,一方面是我以为黄梅戏的唱腔跟这个戏的风格是不够吻合的,黄梅腔是“外扬”的一种特质,明亮爽口清丽,而这个戏却是往“内收”的,沉重压抑,我以为这个戏的风格压缩了“唱腔”特色,不可取,一方面此戏的编剧的文采让我汗颜,唱词太水,令人难堪。

尽管如此,我并不反对黄梅戏的探索,戏曲需要现代性,但是依然不觉得此戏做得出色,有人说它过于戏剧性,俩男人“让”妻令观众席哗然,潜台词是“真的好巧”,其实——我以为这出戏的根本原因是它所谓的“现代性”不具备生活逻辑,所以不感人,更不深刻。

《徽州往事》的少妇跟丈夫新婚不久便失散多年,这女人以为丈夫已死便跟了对她情深意重的罗老爷,十九年后,竟意外跟丈夫碰面了,这时候三人纠结上了,没完没了,这女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最后干脆两个男人都不要了,一个人跑了,然后一个人特别委屈的抒发了一大段控诉,大意是,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女人?你对女人不公啊!

这个情节让我想起罗怀臻编剧的越剧《真假驸马》,真驸马不幸堕入悬崖,公主让驸马的弟弟顶替他做驸马回宫交差,真驸马被人救活,回来了,公主纠结但是很果决“驸马啊,你通情达理明万事,体谅我年纪轻轻也需要情爱”“我与你夫妻才三月,与他恩爱已三载,夫啊夫,你满腹才华文采好,还可以重取功名再婚配”。

三年恩爱,公主尚果断选了假驸马,何况舒香的丈夫失散多年根本已经不认识他的妻子,舒香跟他新婚二月的“爱情”和与另一个男人多年的风雨同舟,孰轻孰重,如果舒香是个真实的女人,那么她心里自然有决定,就像看戏的观众心里有决定一样,她决定了,谁也强迫不了她!甚至两个男人都会理解她!

一个经过生活颠簸的女人,她的人生在她自己手里,根本没有人能强迫她!!!这才是女性题材的“现代性”!!!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能够拥有什么,这样的女性才让人产生敬意!而不是本戏中一副“受害者模样”进行控诉,而且是在根本不需要“受害”而自动选择“受害”的情况下控诉,这种行为让我非常反感。

那么为什么女主角自动选择“受害”这种行为呢?那就要扯到如今新编戏的一般误区了,就是————在故事情节,故事逻辑根本不完整的情况下强硬的逼着观众硬着头皮去“思辨”,去“反思”,去“感受悲情”,哪怕这悲情根本就不存在!

当我在剧场听到《徽州往事》结尾发出的“六”大质问,我觉得很可笑,就跟茅威涛的《江南好人》一个做法,拼命的向观众呼号,看哪,善与恶的交锋啊,可是,真心没看出来,隋达哪里恶了,沈黛又哪里好了,“善与恶”在对立戏里根本没演出来,倒是编导恨不得自己跳到舞台上去拿个扩音喇叭在台上呼吁“我是有内涵的,你们看出来了吗???看出来了吗??”。

戏的情感与内涵,不是你编导叫出来的,也不是空洞的说唱出来的,它是从人物的逻辑出发的,如果人物本身无法说服观众,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无功的。

张雪: 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朋友第一次向我推荐韩再芬的《徽州女人》时的情景:她寄来一信,满纸写满了徽州女人是如何好看,一再说着“你一定会喜欢的!”,同时寄来的还有一盒磁带,两面都录满了徽州女人的唱段,是她自己给我翻录的“盗版”。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因为严凤英而痴迷黄梅戏,且有十分严重的精神洁癖:凡戏曲,创新的一律觉得不好。因为这个,和上面提到的朋友发生了一次不小的争执。

是的,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韩再芬对黄梅戏的“改造”,接受不了她的表演,也不喜欢她有点夸张过火的声腔,觉得她做作,觉得她的戏不能叫黄梅戏。

转眼过了四五年,本科大三的时候,有一堂课要求班上的学生每人利用45分钟时间自由介绍一出戏。那时我想了很久,考虑到班上除了我之外几乎没人喜欢戏曲,最终,挑选了韩再芬的《徽州女人》。因为黄梅戏的曲调优美动听、欣赏门槛较低,因为黄梅戏几乎都说普通话,因为这个戏的现代感较强故事又能引起共鸣,也因为,在四五年里经过我的反复思考,又在上海看了那么多的传统戏、新编戏之后,我开始慢慢接受了徽州女人,接受了韩再芬的表演方式。

那堂课上得还算成功,至少不爱看戏的同学们没有睡着。课后老师讲,他也爱看黄梅戏,但是之前一直不喜欢韩再芬,看了我的ppt和课上播放的片段,发现他误解了这个戏,决定回去得好好看看……那一刻我真的挺有成就感的。

现在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我对韩再芬始终谈不上多喜欢,但出于对黄梅戏的喜爱,一直关注她的动态。这么多年她能坚持自己的艺术理念,坚守黄梅戏的舞台,我对她是有一丝敬意的。

说了这么多,主要是为了表明:一、我对黄梅戏喜爱已久,和评论其他剧种的演员相比较,评论韩时未免会有些不客观;二、对韩再芬的表演,我了解并消化了十多年了,所以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不是冲着黄梅戏的原汁原味去的。

《徽州往事》的故事一开始和《徽州女人》挺相似的,清末、徽州,女人,丈夫失踪了(都有可能死了)。在这一部分的戏里,韩再芬扮演了一个能干、贤惠的年轻家庭主妇,热闹的群戏为观众展现了一幅欢喜的过年景象。我欣赏韩再芬之处在于她总能在满台的人物中脱颖而出,始终那么抢眼,即使不说话,也有一种主角的气场,”角儿“味很浓。在面对丈夫的无头尸体时,惊、痛、悲而不失色,不失措,符合大户人家主妇的设定,除了念白还是让我觉得有点一惊一乍之外,其余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再往下,舒香被捕、设计、逃难,看到这里我觉得她比“徽州女人”聪明,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小绵羊了。舒香与两位差人的戏也十分好看,三个人、两张银票、一根绳索,连布景都很简单,完全是内心戏,但是好听、好看,很吸引人。唯一让我觉得有点问题的是:就这样把舒香放了?是不是也太简单了点?

第三场,舒香被罗有光家收留,说出真相后,罗有光打听得舒香的前夫汪言骅已被捕被杀,舒香为生活所迫再嫁给罗。这一场突出舒香内心的矛盾:对于留在罗家还是离开罗家的矛盾,对于是否接受罗有光的矛盾,后面还有得知丈夫“确切”死讯后的悲痛,都扣人心弦。韩再芬利用戏曲的身段来表现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十分出色。——这里要插一个题外话,有人问我韩再芬的表演和几天前华雯的孰高孰低?我认为没法比较,表演风格不同,一个是偏写意的,一个是偏写实的;一个借鉴生活,让人物显得真实可信;一个发挥想象,使人物充满了艺术性的美。但是如果放到戏曲这个大框架里,我会觉得韩再芬更好些。

第三场的唱词水平比一二四场都差,尤其罗有光唱的那几段,感觉连韵都押不上,确实是同一个编剧所写的吗?有朋友觉得“举头望明月,低头想舒香”这样的词很水,但我觉得这两句还能接受,反倒是第三场中很多句子,感觉拗口、别扭。

第四场是全剧的高潮部分,舒香的前夫原来并未死,两个男人面对一个妻子,进行了君子式的推让。舒香在这种推让中觉得受伤,愤而离家出走,并发出了乱世中女人的六问。这一场,一开始我觉得故事发展得太过戏剧性了,在观剧过程中,听到现场观众时不时对二男推让一女的情节发出阵阵笑声。后来想了想,可能编剧导演就是想要营造这种荒诞的、让人发笑的效果,这样才能衬托出舒香内心所受到的打击——因为她的苦难、她的处境,在别人看来就是个笑话儿!不是六月飞霜的冤屈,而是一把荒唐泪。至此,舒香深深感到自身没有尊严,因此她出走了。韩再芬有一句唱得我挺感慨,“我命再薄也是人”,但我觉得她在这一场反而爆发力稍欠,感染力也不够,以至于观众笑完之后没能好好感受到舒香当时的悲凉心境。

最后,舒香披着粉色的斗篷疾走在徽州的小路上,她不再理会两个男人的意见,遵循自己的心意走了。全剧在舒香问天地、问世道、问自身的唱段中嘎然而止,留下娜拉般的身影让观众猜测。我认为这个结局设计得不错,虽然“出走”的结局别的剧也用过多次,但在这里,出走符合剧情的走向,符合舒香这个人物的性格设定,恰到好处,不显得突兀。

该剧的布景、服装、道具,都精致淡雅,又不喧宾夺主,我很喜欢。但是音乐使用了交响乐伴奏,是否可以出个民乐版一试?我认为效果会更好。

《徽州往事》中的舒香,有别于徽州女人的苦守、死等,开始有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觉悟,发出了女人到头为谁忙的问题,是更进一步了。韩再芬说准备做“徽州三部曲”,下一个女人就不仅要有想法,更会自觉地走出徽州。对此,我十分地期待,也盼望她能再出佳作,绘制完这幅徽州风情长卷。

黄锐烁:当动乱年代逝去化为青史中的无情文字几行,当圣贤之言拓铭变成血液中的冰冷教条千样,当贞节牌坊斑驳成为游客照中的阴森背景无数,我们需要艺术——去关照生命个体的内心与挣扎,去为不进青史的平凡人物唱一曲镇魂歌。黄梅新戏《徽州往事》试图以“一个平凡女子的故事,折射出一个曾经的动乱时代的缩影”。但是在我看来,无论此戏的野心有多么大,无论戏后的各式评论有多么强调“时代镜像”、“历史精神”、“现代性关照”,最终艺术仍然要归于艺术,无论再宏大的视角和主题,最终都要回归到生命个体的内心——一场女子的内心戏,一个女子的呢喃和独白。故此戏强调宏大则必败,关照生命个体则动人。

《徽州往事》以“寒冬腊月,鸿雁传书盼团圆”开篇,却以“春和景明,破镜难圆愤出走”收束。全剧跨度长达19年,剧情简单,结构明晰,高潮迭起:一写时代动荡、匪患四起,舒香踏上寻夫路;二写夫君生生死死往复,舒香喜喜悲悲徘徊;三写天意弄人舒香再嫁,柳暗花明二贤让妻;四写舒香之悲无人见,收拾包袱出村口。寒冬腊月,鸿雁传书,恰逢丰年,十载再团圆;却噩耗传来,无首断人肠;官兵缉拿,南匪是其夫。由此一喜一悲铺垫完毕,戏才拉开了真正的大幕——舒香流亡寻夫路。社会动荡固然是造成舒香悲剧的一大原因,然而比社会动荡更为骇人的,却是人心:春秋代序十九载,舒香再嫁却逢君。汪言骅十九载重逢妻,却对面相问不相识,得知舒香以为他人妻,别无他言,让;罗有光患难之中怜惜香,百般怜爱续香为弦,一旦知道其前夫未亡,二话不说,让;两个君子再三让妻,唯独舒香之悲无人见,女子如物轻抛舍。至此,此戏三人皆有切肤之痛,却竟都无可奈何,看来剿杀了好人舒香的,除了社会之动荡,也在于好人的虚伪与无为。此一情节,真正是引人深思的。

此戏种种,最终重心都落于舒香的内心。故舒香的内心戏,舒香的呢喃与独白,正该是此戏最为关键之处。南匪捉拿汪言骅,舒香闻听其夫未死,心中一喜,竟全然不顾其夫是否通匪,此节可见舒香之痴情;替罪羔羊苦来当,舒香贿赂押送兵丁,在兵丁反悔之时妙口生花,软硬兼施,成功逃脱,可见其睿智与外柔内刚;罗家之内当仆人,怀抱他人儿,遥思亲骨肉,好一片柔情似水,母爱深沉;罗有光执意迎娶,舒香却百般拒绝,休书不到无言再嫁,前夫无信不做二女,看似为贞节观念所左右,却也是舒香之专情;此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乃舒香之出走。两位夫君心中不舍却虚伪让妻,正是置舒香于非人地位。她十九载眼泪和着黄连往肚子咽,十九载盼团圆却等来左右难为。她吩咐了下人端来前夫汪言骅爱吃的菜,泡上罗有光喜喝的茶,似乎是以此报答了所有恩情,然后全然不似观众所猜想的那样“一死了之”,而是自己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包袱——她出走了。舒香若死,那此戏彻头彻尾只是一个“牺牲式”的悲剧而已;舒香出走,正正是她内心抗争意识的觉醒,这样才不至于被动荡的社会、人心的虚伪所剿杀,才与《徽州女人》相比有了突破,才真正是既能像开场那般大气持家,又能像从兵丁手中逃脱那般睿智,真正向往心中内心的光明的舒香。

诚如本文开头所言:此戏强调宏大则必败,关照生命个体则动人。在这一点上,此戏可以说基本上是成功的。正如导演所言:“她能选择的是自己内心里一直以来的一个念想……他要活回原来的日子……‘向内观,走向光明’是我们所能采取的积极的人文主义立场”,这种“向内观”,正是本文所说的关照生命个体的内心与挣扎;导演还说“《徽州往事》虽有好的情节,但并不是情节剧;《徽州往事》虽写动荡,但并不是问题剧。《徽州往事》,如烟似水,悲叹人生”,正是本文所言:“无论再宏大的视角和主题,最终都要回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戏,一个女人的呢喃与独白。”不过此戏仍有一些小瑕疵:如闻听夫君死讯、葬送夫君和兵丁搜查南匪这三场戏用了大量的群演,虽然在导演的调度下群演多而不乱,但是是否真的有必要要这么多人,值得再三斟酌。因为就我之所见,舒香在这三场戏中本该出现的情感变化(一喜一悲再一惊一悲一喜)被淹没在繁杂的群演的走动与窃窃私语之中了。由此可见,人多场面大(即过度追求宏大)有时对于人物内心情感的表达(即对生命个体内心之关照)是有损害的。反观抱“儿”思儿、二君让妻等段落中,人不多,感情冲击反而强烈;部分剧情逻辑有不通之处。如潘会嘉(汪言骅化名)与罗有光是结拜兄弟,两家相距不过一天来回路程,数年内潘会嘉竟未造访罗家?如果造访罗家舒香却一直未能发觉?再有,部分场次衔接稍显突兀,如前一场罗有光遣其子寻潘会嘉,灯黑灯明,后一场马上就是其子返还了,中间若有过场也许会好一点。汪言骅死而复生的登场突然,亦稍显不妥,至少剧场观众的哗然与笑声说明了这一点。

瑕不掩瑜,黄梅新戏《徽州往事》作为韩再芬老师徽州三部曲的中点之作,作为黄梅戏改革的成功之作,在音乐上给人以歌剧般的享受却不失黄梅韵味,在剧情上完整跌宕针脚绵密扣人心弦,在人物塑造上舒香之形象伴随着最后的“六问”唱词令人难忘。而最为难得的,仍然是本文所言的,此戏是生命个体内心挣扎的一份关照,是平凡人物的一曲镇魂歌,是一场女子的内心戏。

易文翔:“再小的尘埃也有期盼。”这是黄梅戏《徽州往事》中的一句台词,它似乎也映射出这部剧的创作思路。

这出黄梅戏的“期盼”在于对传统的创新。当剧院的灯光渐暗,大幕拉开,具有水墨感的电影片名方式呈现剧名时,这部戏的开场的确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全剧的呈现过程,不时地可以看到其他艺术形式技巧的展示,甚至感受到音乐剧、歌剧元素。在故事叙述的节奏上,《徽州往事》也对传统戏强调写意、抒情,形体、表演程式化,节奏缓慢等进行了微调;情节设计较为复杂,大喜大悲瞬间转化,情节节奏变快,最后一幕的“六问”追问女人之生存意义,又宛若现代话剧“穿越时空”……多种艺术的混入,容易变成“乱炖”的大杂烩,当下戏曲创新的各种尝试大多因此被诟病。

《徽州往事》的尝试仍然存在某些“膈应”。故事的曲折使得前半段有点“赶戏”,跳脱的情节试图让舞台呈现电影叙事的效果,却似乎“力不从心”;大段的“算盘舞”虽然是地域文化象征以及女主人公持家有道的表现,但作为剧中细节,相对主体部分,有“喧宾夺主”之嫌……

一个平凡女子的故事,是一个动乱的时代缩影,小小“尘埃”演绎出历史、地理、文化、伦理等多重意义的古老徽州传奇,“野心”有点大。支撑这个“野心”,目前的文本尚欠火候。然而,不得不承认,演员表演为剧本的不足作了最大的补充。“舒香”这个角色,韩再芬把握到位,表演层次鲜明,人物刻画精准,喜庆中飞来厄报的悲恸,哀伤中又闻丈夫生死不明的质疑,质疑中的侥幸,而后的期盼……通过她的演绎,可以触摸到人物的内心。后半段,随着独角戏增多,发挥空间变大,她的表演足以将人带入戏中。“让妻”那场戏中,两个男人因面子和名节之虑将她像“物”一样推来让去,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舒香静静地看着一切,内心已冰冷,叫厨下温酒加菜,低低地说一句“我去去就来”,转身离去。可能因为坐在第一排的关系,我清楚地看到,含泪的眼神闪烁着留恋与决绝、困惑与洞悉、茫然与勇敢的挣扎,隐忍不发,直到低头转身的瞬间,泪珠滴落,决然离去。很少见到戏剧演员有这种含蓄内敛的微表情表演(台下观众大多无法看到如此精细的程度),这大概就是出乎于心的自然表演。

最后说说剧终舒香的“六问”。编剧只能提出问题,却无法回答,试想一下,在女人被视为“物”的时代,一个怀孕的女人离家出走将是怎样的结果,鲁迅曾说出走的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借《徽州往事》思考,就女性话题而言,女人的世界需要冷静的自省,同时,更需要对面那个世界的真实关注。这一点,可能不是创作团队的“野心”,也许只是笔者观后的“期盼”。

青评,由数位广东青年戏剧研究者以及活跃于报刊网络等的剧评人组成,旨在立足舞台、拓宽视野,独立思考、敢于直言,对话创作、促进评论,以沙龙形式进行戏剧热点话题讨论。

参与本次“青评点梅花”专栏讨论的成员如下:

张晋琼:一级编剧,文艺学硕士,广东省艺术研究所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罗丽:二级编剧,戏剧戏曲学硕士,广州文艺创作研究院戏剧部副主任。

王琴:戏剧学博士,广东省艺术研究所研究中心戏剧研究人员。

何花:新浪微博知名博主,剧评人,《南国红豆》杂志特约作者。

何家杰:新浪微博知名博主,剧评人,《南国红豆》杂志特约作者。

张雪:法律界从业者,戏迷。

周丹杰:中山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

黄心武:著名戏剧评论家,前广东省剧协负责人。

黄锐烁:安徽大学戏剧系硕士研究生在读,剧作者,剧评人。

辛雪:公司职员,华北电力大学法律系毕业,戏迷。

易文翔:文学博士、副编审、《粤海风》杂志社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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