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6年,青年红线女同粤剧前辈马师曾等第一次从南国来到祖国首都北京,合作演出粤剧名作《搜书院》。当时京剧大师梅兰芳看了戏十分高兴。梅大师待人宽厚,但并不轻易对青年演员给以溢美之词;然而看到红线女的表演,却热情地写了一篇剧评,称赞红线女的表演艺术。说她塑造了“一个刚烈而又腼腆可爱的少女形象”,即《搜书院》中女主人翠莲。说她演得“细致深刻”,“优美精炼”,赞扬她“在柴房一场的独唱,表面上好象没有一个身段,其实处处是身段,时时有‘跪头’”,“唱腔运用着正确的发音方法,而且也富有感情”……。我是在这篇文章收入《梅兰芳文集》之后才读到,戏已演出多年,未必注意。直到1996年,在我有了观摩红线女的若干代表作品的积累并着重思考她的艺术成就之后,再读梅大师的文章,才深感他的真知灼见和恰如其分。我揣想红线女当时是很可能受到前辈品评的影响、启示,在艺术创造上由自发逐渐转向自觉,由此沿着自己创出的这条路走了过来。直到现在,她在表演上更成熟、更精炼,而道路不变,说明梅大师对她的论证、分析,仍然是准确的。
梅兰芳为什么如此欣赏比他要年轻30多岁的红线女?我想,这是因为,虽然一是京剧,一是粤剧,相距千里,但他和她在艺术风格、艺术方法上是有声气相同之处的。梅兰芳的艺术风格,过去人们常说是“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固然不错,但如果深入探讨,联系到他的许多代表性剧目,比如《宇宙锋》中的赵艳容,《生死恨》中的韩玉娘,《打渔杀家》中的萧桂英,《抗金兵》中的梁红玉,《霸王别姬》中的虞姬,直到他晚年挂帅的穆桂英等等,不难发现,这些艺术形象,显然都不能仅仅用八个字所能概括。我以为是不是加上有如“英气袭人,外柔内刚”这类意思的词句,方可比较全面。而红线女,看到她精华剧目,比如《搜书院》(翠莲)、《关汉卿》(朱帘秀)、《昭君出塞》和《昭君公主》(王昭君)、《山乡风云》(刘琴)、《挑花扇》(李香君)一直到她古稀之年在《赤壁周郎》中串场独唱“大江东去”,等等,都很鲜明显示出一种不仅雍容华贵、端庄大方,更英气袭人、外刚内柔的风格和气质。在这次红线女从艺六十周年庆贺活动中的两台晚会上,我看了她本人演唱的和她的学生们演唱的各个节目,更感到她确实称得起这六十年的赞语。即使像《昭君出塞》、《打神告庙》、《蔡文姬》等戏中许多悲痛场景中的演唱,一般表演很容易流于哀怨哭泣,以引得观众掬同情之泪,但红线女和她的学生们演来,则大都不至于哀怨而更强调其悲愤、抗争之情。京剧和粤剧各有其性格特点,很难简单类比,但不同剧种的演员在塑造自己的角色形象时的创作心态和审美追求是可以相通的。这种相通的前提或基础是要有对角色和角色所处的社会环境(规定情境)的正确理解。这正是表演艺术上现实主义思想和方法所要求的。梅兰芳、红线女以及其他许多大演员,成就各有不同,在这一根本点上则都是会相互莫逆于心的。
在这一次庆贺活动中,我还看到红线女在四十年代初主演一部现代题材故事片《家家户户》,使我大为惊喜。惊喜之一是没有想到半个世纪在香港就曾出现过如此相当优秀的影片;二是更不知道红线女那么年轻时就如此游刃有余地在银幕上成功地塑造了这么一个精彩的妇女形象。影片写的是自《孔雀东南飞》以来的老故事:市民家庭中婆媳之间琐屑而紧张的冲突。婆婆和搬弄是非的邻居愚昧落后,媳妇(红线女)较有文化又温柔善良,儿子则夹在当中。媳妇对婆婆的无理高压百般忍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愤而出走,也只是通过出走的坚决抗争,才迫使婆婆有所悔悟。这部电影故事有所落套,也不够精炼,然而却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一种要求家庭民主以抗争封建专制,要求以现代科学(把婴儿送去医院看病)抵制愚昧落后(请巫婆看病)的精神。红线女演媳妇,细声细气,大动作很少,却显得内心充实,有感情有性格,毫无锋芒而刚强自在,诚于中而形于外。这里少有雍容华贵,但有端庄大方,更有外柔内刚的袭人英气。我不知道这部影片是否能算红线女的代表作之一,但我以为它最少可以同她的那些舞台戏代表作同样,体现了“女姐”(这次在广州才知道那里对她有这么一个亲切的称呼)的艺术风格。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