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小林拍摄的一组青海民俗照片近日在网上流传,极具视觉冲击力:当地土族人化身老虎,口衔生肉跳起於菟舞,驱邪祈福。这个仪式和粤剧《祭白虎》里的情节极为相似——《祭白虎》是粤剧传统例戏,是每个戏班到一个新戏台演出时,必不可少的开台戏。广府和青海相隔甚远,为什么却有如此相近的习俗?
如今,《祭白虎》在内地已近绝迹,在香港却保留得比较完整。为什么经济发达的地方反能容得下“迷信”?或许,经济发达只能解决物质问题,却无法解决心灵的安放。这也是我们需要看戏的理由。
锣鼓声止,戏班人员齐喊一声,表示解除禁忌,可以说话了
根据小林的描述,青海同仁县年都乎村每年都有跳於菟舞的祭祀活动。於菟是虎的别称,村中青年以香灰涂抹全身,用墨汁在脸上和身上画满虎纹,手执竹竿,口嚼生羊肉,以虎姿起舞。舞罢,“老虎”飞奔下山,跳入村民家中。村民把备好的馍馍套进竹竿,表示喂“老虎”。“老虎”又跳出院子,跑到河边将墨汁和香灰洗净,变回人身,也寓示将全村的灾病魔邪,洗尽冲走。
跳於菟是古羌族虎图腾崇拜的遗俗。令人惊讶的是,这个遥远而古老的仪式,竟然和粤剧开台戏《祭白虎》的情节十分雷同。
开台戏是粤剧传统例戏的一种,昆班叫“开场戏”,京剧叫“开锣戏”。以往粤剧戏班每到一个新地点演出,搭建好临时的竹木戏棚,在演正本戏之前,都要先演几幕酬神戏。这些戏没有复杂的剧情和激烈的矛盾冲突,重在仪式。《祭白虎》是最常见的一种开台戏,也称《玄坛伏虎》。
《祭白虎》只演不唱,两个演员分别饰演武财神玄坛和白虎。财神开黑面,身穿黑底四色褂、红裤,沿袭古书大傩仪式中的玄衣朱裳。白虎穿虎衣,头戴面罩,赤脚。演员从开面和穿衣之后,旁人就要回避。舞台放鞭炮表示开场,财神开始跳大架,踩遍舞台每一个角落,驱逐煞气。然后财神就睡觉,一觉醒来不见了老虎。财神跳上桌子,作登山眺望老虎状。这时老虎上场,取下挂在台上的生猪肉,放近面罩,表示吃过猪肉了,就将猪肉丢到桌底。财神跳下来与白虎搏斗一番,再骑到虎背上,把链条绕在虎口上,表示老虎不能开口伤害人畜了。财神骑虎下台。演员在虎度门卸妆,恢复凡人身份,才可返回后台。锣鼓声止,戏班人员齐喊一声,表示解除禁忌,可以说话了。
白色在中国戏剧中代表阴性、叛逆、不净、不吉。民间认为白虎是老虎五百岁的化身,属于凶星,一到惊蛰就会张开口伤人。这也是表演白虎的演员一旦戴上面具、在仪式完成之前绝不能开口说话的原因。小林拍摄的青海於菟舞,族人化身的虽不是白虎,但同样在头上扎着白色符纸,象征邪秽之气,最后用河水一起冲走。
在演出中,不管是於菟还是白虎,都对村民祭奠的生肉表示很开胃,一口吞下。不同的是,於菟舞用的是羊肉,舞者真的把生肉吞下肚去;粤剧《祭白虎》只是意思一下,但吃肉的动作必不可少,否则就不是“祭虎”,而是“打虎”了。据香港“祭白虎”行家黄永珠回忆,曾有一位年轻演员演白虎的时候,忘了去吃生猪肉,只在台上不停转圈,等着财神来打。财神又不能开口提醒,干着急。好在白虎转着转着,突然醒悟起来,赶紧去摘了肉,下面的表演才得以完成。
观众听出了戏曲的弦外之音,他们相信演员有和神灵沟通的能力
《祭白虎》演出只有五六分钟,却有不少禁忌。如白虎叼起的生猪肉不能扔下台,砸到人不吉利;演出时,后台的人不可互唤人名,怕被白虎听见会倒霉。
这也太迷信了!然而英国人类学者华德英教授却不认为这是糟粕。华德英1975年在香港屯门看过一次《祭白虎》,十分震撼,有长文记述演出的神秘气氛。开场前,她到后台探班,没人理她。戏班人人神色肃穆、忧戚。视线向着地面,避免与她接触。台下的凳子不是给人坐的,只是用来隔开空间,观众在远处张望……演出结束后,戏班人谈笑风生,向她致歉。他们说,“打猫”时不能说话,“对你不好的”。粤剧演员把《祭白虎》称为《打猫》。他们崇拜老虎,敬畏老虎,又因时时和“老虎”相处,把它当成了邻居,不时送它点肉,要搞好“邻里关系”。
华德英的理解是,白虎是凶煞的,但人也可以和白虎一起对付各种邪灵及厄运。她认为中国传统戏曲有丰富的象征符号,源自博大的中国文化。这些符号对受过传统熏陶的观众能引起强烈反应,他们能在戏曲的弦外之音中获得共鸣。观众愿意相信戏曲表演具有神秘力量,演员甚至有和神灵沟通的能力。
八仙将饼干糖果抛给观众,观众接到吃下,就得到了神的赐福
台湾戏曲研究者王嵩山先生在《扮仙与作戏》一书中也谈到,在汉文化的信仰体系里,神、鬼、祖先和生人是处在同一个世界的,神是可以要求的,神与人是互惠的。戏曲演出的“扮仙”行为,隐含了回报的象征。如八仙戏的结尾,八仙将饼干糖果抛给观众,观众接到吃下,便得到一种赐福。
各地有不同的风俗,但其中人和自然的关系都是相通的。除青海於菟舞外,广西梧州的牛歌剧也有以生猪肉祭虎的表演,彝族傩戏有杀羊祭虎的舞蹈。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副教授陈守仁认为《祭白虎》是一种狭义的傩,它与其他民族的“崇虎”、“逐虎”仪式是否有渊源,仍待更多研究。
1988年至1991年,香港中文大学“粤剧研究计划”记录了十二次《祭白虎》演出,以田野调查的方法,科学地研究这种“迷信”活动的文化价值。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中国内地大刀阔斧破除迷信,禁止戏班上演开台戏,《祭白虎》等神功戏几近绝迹。而在香港,粤剧传统得到更好保存。近年来,由于香港不断开发新土地,反而加速了《祭白虎》的上演频率。陈守仁为这种科学与迷信并存的和谐而着迷,他潜心研究城市中戏曲与信仰的关系,著有《神功粤剧在香港》一书,客观的笔触难掩几许欣然:“一般人以为现代化及都市化必然完全扼杀传统文化的继承,但从《祭白虎》的观察来看却未必。中国传统的宗教及戏曲习俗,甚至具有巫术性质的《祭白虎》,仍然在经历了近一百五十年西方文化冲击的香港,顽强地传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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