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微博@冬天和茶嗣 作者:澜心)
“有话当今世态人情薄,温馨怀旧至意难忘。你中意个古仔不妨开心笑,只怕一时感触你会泪汪汪。因为各有前缘就人一样,兰因絮果就自己思量。今日你睇人时他日人睇你,无端哭笑又岂寻常。人间哭笑又岂寻常。”
一曲粤音错落的“数白榄”,一众身穿练功服的戏班演员,伴随着木鱼声,《南海十三郎》,这位天才编剧的悲剧一生,由此铺陈开来。
名为舞台剧,《南海十三郎》融入了不少粤剧的表现形式。譬如开场的说书和讲古,粤剧中称为“数白榄”,既有节奏感,又带动气氛,雅俗皆共赏;以及跑圆场的戏班人模仿粤剧中的锣鼓伴奏——“查、笃、撑”,那音韵身段,妙雅之间,舞台放佛穿越回上世纪三四十年代。
朴素与恰到好处的灯光;被淡化的舞美;一副终身不离的眼镜,一盘与父亲下了半辈子的棋,和一幅《雪山白凤凰》,便是烙上了灵魂的道具了。


十三郎的一生中有几个转折点,从17岁粉墨初登场,20岁追随梦中情人去上海,后回归,到27岁功成名就,40岁精神失常,直至75岁病逝。人生起落无常,时代风云变幻,他的性格过于偏执,无法对世俗作出妥协,这成了悲剧的源头。另一方面,至死坚持自己的戏剧精神,犹如那幅《雪山白凤凰》,艺术与品性皆不沾染半点污迹,也正是他最可敬可叹的地方。
这部看上去像是“严肃文学”的戏剧,三个多小时下来,倒一点也不觉得久。这得归功于编剧——悲喜交错的剧情结构,让观众们时不时爆笑,又不知不觉默默哽咽;合理安排的台词布局,人生最悲凉的境遇只是通过忽而无言让观众默默去感受。二十多年的打磨,让《南海十三郎》日臻完美。
这真是一部好戏。


讲到十三郎,要先从他父亲太史公说起。太史公江孔殷是晚清翰林,康有为弟子,在商界和政界都成绩斐然,黑白两道通吃,蒋介石、梅兰芳、孙中山等都曾登门拜访,妥妥的实力派。同时又喜好结交各路名人雅士,每每以“太史蛇羹”来宴客,这蛇羹的制作繁复绝不输于江宁府的“茄鲞”:“蛇汤同上汤都系分别炮制。蛇汤加佐远年陈皮同竹蔗熬汁,再加入火腿老鸡同瘦肉做汤底。鸡丝、吉滨鲍丝、花胶丝、冬笋丝、冬菇丝同陈皮丝都系新大少奶带嚟嗰个近身六婶切嘅,大厨才哥都赞佢刀工幼细,个芡同水律蛇丝系才哥自己加上去。柠檬叶同菊花瓣系我地两个拣嘅,全部浸过盐水,瓣瓣都娇嫩新鲜噶。” 丫鬟如是说。
江家上下都爱听曲,常年在剧院里包下正中间四个座位。十二位夫人里面有三位出身青楼,捻熟唱念做打。太史长女热爱粤剧,对剧场编排和薛派艺术都很有研究,十三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江太史曾经因为同情革命党人,协助潘达微把七十二烈士葬在黄花岗,乃一大义举。十三郎的戏剧中反映的家国情怀,写出的“有情有义”之词,也离不开这样的家庭背景熏陶。
十三郎后来不愿意向世俗低头,除了自身性格,也跟世家大族的身段有关吧。另外,由于后来国内极左的影响,江太史家被另眼看待,因此绝少提及南海十三郎,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大红大紫的编剧,至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的一个原因。
十三郎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女人,lily,第一次见面是要向他出售慈善奖券,接着跟随母亲去上海,尔后听从父命出国,当理想主义者遭遇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注定遍体鳞伤,十三郎为追随她,学业、家庭统统置于不顾,她却依旧不为所动。既知真爱难求,却也不忍违背父命,她一直在做应该做的事。最后一次见面,落魄的十三郎被她所乘坐的汽车撞倒,她已不再认得出他,车上走下一个伪善的男人,呵斥过后那句“我很爱你啊”,让全场观众失笑。但lily不在乎,她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留下被撞破了一个镜片的十三郎,独自黯然思忖:她明明说过,就算不认识我,也会认得我这幅眼镜的啊!
纵使爱情不得意,没有什么能掩盖他的戏剧才华。薛觉先作为他的艺术伙伴,互相成就了最光辉的舞台。除了名誉得,还维持了一生的君子情谊。
高山流水遇唐涤生,十三郎对他的评价是:“绝非池中物”。唐涤生对艺术的理解是被十三郎认可的:“黄金股票都会消失,但一个好的剧本可以流传千百年。”可见,虽然他整天想要成名,但他追求永恒的艺术价值,这种理想远高于成名。


饰演十三郎侄女梅仙的焦媛,是一个个人特征很明显的演员。曾在台下,见到她与王安忆,一身现代摩登女性着装。我无法想象她在台上的古装扮相,直到见到“曹七巧”,见到“梅仙”,不由感叹,真是演什么像什么。虽然她“艳”,但艳光只在自己的角色里发挥到极致,绝不抢戏。她是个很好的主角,也是优秀的配角。她演的梅仙,是天生的明星,从沦落风尘的女子到电影演员,走到哪里都聚焦众人的目光。
十三郎成就了梅仙,在他落魄的时候,她也反哺他。然而为时代随波逐流的梅仙并不能理解十三叔。最初,她迫于生计堕落风尘,之后,成了大明星,荧屏争相逐鹿。被十三叔挖苦:“你又不是专业演员,就什么戏都敢演,那些寒窗苦读经验又比你丰富的都是白演的?”梅仙是不大在乎这些话的,她是个识时务者,一方面因为她是女性,在那样的环境下没有坚持的资本,另一方面她也不能懂得十三叔对艺术的敬畏和坚持。到最后她皈依基督教,我理解为“赎罪”,天资与时势造就了她繁华的前半生,她安然享受,得与失,其实不那么主动,她活得不那么明白,因此不那么痛苦,也会因为这个自欺欺人。比如她说“我不干(妓女)这行一样会年老色衰”,“这个剧本这样改不是很好吗?奇迹啊!观众多喜欢!”最终,以宗教来安放灵魂。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归宿。
放到今天,能同时编三部剧,深谙作词曲之道的人,依旧是不可被忽视的天才。他编剧手法老练,剧本结构严谨,文采斐然,并且能因人度戏,写红了不少角儿。他亦有自己的编剧理念,追求反古趋今、形式统一、词曲雅洁、剧情合理,在《香港新晚报》发表的《粤剧仍有前途》中有详细阐述。他不愿意写猩猩强抢民女的戏,不愿意让自己的剧本被改编,改成死了的人能重新复活。他认为那样不符合逻辑,认为戏剧不单娱人,亦应言教。抗战期间,他反对任惜花的谄媚剧本,坚持“做的戏是要为世人启示一条正确的道路,教人有始有终,教人向善,顶天立地。”的戏剧精神。
这样一个一尘不染,品性纯粹的十三郎,真是在雪山间自由飞舞的白凤凰。他恃才傲物的缺点,个人意识的局限,肯定不是完美的性格。但他忠于艺术,明辨是非,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和立场,至死不渝,在传统文化的人格美学里已经达到顶点。


一样东西坚持太久,就变成了信仰。十三郎说:“我写什么就要演什么。”
战后的香港戏剧界发生着变化,观众的审美趣味慢慢发生变化,追求轻松和娱乐,急功近利的时代风气又带动了人心的猎艳猎奇。再加上随着电影工业流水线的侵入,传统戏曲体系逐渐没落。观众不再是以前的观众,缺了观众,戏剧也就不能存活下去。十三郎却没有变,格格不入于现实社会,无法适应主流文化,也因不羁的形骸性格为世人所不容,被人讽刺为“神憎鬼恶南海十三郎”。
“踏遍天涯,不移此志。痴心一片付与伊。”可敬,可叹,可悲。
自己信仰精神的不被认可,一代大师见证传统粤剧江河日下。想必内心必然悲痛不已,加上年老体衰,知己与至亲相继离世,在最落魄的时候被初恋撞见,把他当作普通过路人,从此戴着一幅一边有一边无镜片的眼镜,真疯,还是假癫,说不清楚,是逃避,还是不愿意看清?任由他自己决定。
从1946年到1984年间的38年,十三郎始终神智不清,曾隐居寺庙,也露宿街头,以天为盖地为庐。曾经太史第家的豪门少爷,场场满座的编剧大家,人生境遇有如云泥之别,无人不唏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缓缓摘下戴了一辈子的那幅眼镜,那幅lily说一辈子都会认得的眼镜,那幅只有一边镜片,他自己可以选择看清或看不清的眼镜。回望众生,然后倒下,像一场寂静的谢幕。放下了尘世的念、嗔、贪,带着一颗初心,飞往雪山去了。
舞台上,那个衣衫褴褛的十三郎,常让我想起另一个“潦倒不通世务”“行为偏僻性乖张”“有时似傻如狂”的文学角色,连生命尽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都是那么相似。
十三郎的扮演者,谢君豪,不能说他是一位明星,而是:“演员”。他同时也是知识分子,对角色的理解,在这部剧的二十几年间,不断丰富。角色与演员一同修行,彼此丰厚生命。
谢君豪在访谈里面说:“我挺喜欢卷福的风格,干净。这种贵族的风格是培养出来的,是有文化自豪在,才显现出贵气。他们不光能落地,有饮食男女的东西,还能上天,能落地也能上天。而不是在哪里都不知道。”
所以他能演好这个角色,是离不开他对文化本身的喜爱和尊重的。他自己身上也有那样一种干净的风度,谢幕,致敬,颔首,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位偏偏佳公子。
为了这谢幕,票价也值了。


这是第149场演出,而谢君豪完整演绎了足足149场。剧组的工作不断重复,有时候甚至是枯燥的。换过导演,走过无数舞台,创下无数满座纪录,每一场,都会全情投入,正因此,导演才把每次是第几场都记得清楚,并把它告诉观众。花二十几年,去坚持做一部戏,打磨一个角色,这是剧组令人尊敬的地方。
讲古的形式让这部戏增添了许多生气,拉上幕布,唱道:“有真实也有夸张,各位看官拿出手机去吃夜宵,不要费心思量。”没有什么顾影自怜,没有什么故作凄怆,这种幽默与入世是世俗的智慧,在这方面,此编剧(杜国威)比彼编剧(十三郎)要懂得的多。



本稿件转载自广东演艺中心大剧院公众号,作者为澜心,仅作传递资讯之用,本网站不对其稿件负任何责任。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