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乡村粤剧表演,是我们镇上的习俗。这大概类似鲁迅笔下的“社戏”。每个乡村的表演日期并不一致,不知是否因为表演戏班供不应求,或者有更多其他迷信方面的原因。我们村的表演日子定在农历六月初九,持续一周左右。这是村里难得的集体娱乐活动,尽管是以迷信的名义。这一段日子就成了我们村的节日。这个热闹的节日,自从我能记事起,就已经存在,父母和祖父母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们关于这个节日的历史,他们没有告诉孩子历史故事的习惯。反正我和玩伴从童年开始,就当这个快乐的节日从来就有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

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就没有时间回到故乡再次和乡亲们分享这个节日带来的欢乐。这两天,我从母亲口中得知故乡如今又沉浸在节日的热闹和喜庆之中。我的记忆一下子就回到过去,回到童年和玩伴、家人一起看粤剧的日子。

对孩子们来说,粤剧表演团代表着远方,象征着精彩。每年节日来临之前,表演团就会提前进入村里。他们的演员和戏具装满在一个大卡车里,在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在漫天灰尘的公路上缓慢地驶进村里。在卡车还没有进村,还在路途上时,孩子们已经获知他们到来的消息。中午时刻,孩子们不顾烈日不约而同地齐聚戏楼,然后以玩各种游戏的方式来消磨等待的时间。每次总有一名情报人员,在卡车还在遥远处时已经感知到他们的脚步,就兴奋冲进孩子堆里,得意洋洋地大声呼喊:“戏班来了,戏班进村了”。这时游戏自动结束,大家作鸟散状跑到村口,列队用各自的惊喜对即将来到的惊喜表示欢迎。这一天,通常已是放暑假,不少学生也加入到围观的队伍。学生们早过了疯狂的年龄,只是以一名旁观者的姿态,欢迎这位老朋友的再次光临。卡车停在戏楼前的广场,孩子们并没散去各回各家,依然围观在戏楼前,看戏班表演者如何将一个空荡荡的游戏场所装扮成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戏。

戏班来了,大家接下来就要寻找看戏的位置。一片空旷的广场并没有像电影院那样有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座位。因此霸位看戏成了一大景观。那时,天色尚早,黄昏还没有降临。每家每户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拎凳或搬床、卷席来到戏楼前霸位。霸位这个事情,成年家长们做并不适宜,毕竟小小的村庄大家常常碰面,因这个引起争执始终是不太好。这个任务就落到老年人和小孩们的身上,尽管霸位本身是野蛮的,但本着先来者先得原则,再加上一贯的尊老爱幼传统,反而显得无可厚非。那时候,我就义不容辞地肩负起霸位这个重任,为家人看戏争取一个有利的位置,这对年纪尚小的我来说,是一个光荣而值得骄傲的大事情。

粤剧表演团的到来,给孩子们带来了节目。他们始终保持着兴奋围着舞台和演员转。从台下、台前、台后,每个角落都分布这孩子们好奇的眼神。他们就是外面的世界,那些媳妇、戏具、化妆用品,每一样东西都像一件新鲜的事物,充满诱惑和神奇。孩子们都喜欢偷偷从门缝、窗户看演员化妆,一个现代人如何变成一个花脸的古代人,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比神奇的。

这个节日是我们村的,但并不拒绝来宾。邻村的人们,在无所事事的夜晚,纷纷结伴前往我们村子里赶。嫁到别村的女人,可以趁机回趟娘家待上一个星期;嫁到村里的女人,也可以趁机把娘家的人带来。大家的亲朋好友获知这个节日,也停下手里的工作,从远处赶来欣赏表演,顺便探访一下老朋友,权当是一趟乡村间的旅游。亲朋好友的来到,大家都很高兴,平时大家为了生计忙碌难得相聚,虽然没有来得及准备佳肴美食好酒来表示欢迎,也不会过意不去感觉难堪,把正在上演的精彩粤剧节目奉上,便是最好的款待礼物。没有比这个招待方式更特别更周到了。通常霸位时,每家每户都会多占据一些位置,那就是留给即将到来的亲朋好友。

通常表演是晚上八点,大家在六点已经陆续往广场走去。老年人们比较喜欢拿这一把扇子一遍乘凉,一边望着紧闭的帷幕若有所思。帷幕里将会上演什么戏,大家或许并不知道,而这些饱经岁月风霜的爷爷奶奶们,大概已经预料到结局。他们年复一年得看,对表演的节目早已耳目能详,只是依旧保持着观看的激情,也许,他们只是想通过这些追忆往昔,回到过去。

随着祭神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完之后,表演即将要拉开序幕。这个时候,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戏台中央,对着麦克风严肃地发表讲话:“喂,喂喂,各位群众,各位叔伯兄弟乡亲父老,各位大佬板,各位善长仁翁,各位……,大家晚上好,我受XXX委托,在此宣读今年粤剧表演的赞助名单:张阿三 100;李亚四100……”。这个讲话代表,是当年筹备粤剧表演委员会的负责人,他平时的身份是农民或者渔民,如今站到台上扯高嗓音像个领导一样讲话,让乡亲父老感到很陌生,甚至他的老婆也大吃一惊。接下来,粤剧表演开始了。

我大概观看了十几或二十年的粤剧表演,年复一年,我已无法记起那一年发生那些有趣的故事,这些记忆已经模糊地混淆在一起。其实我特别怀念躺在广场的床上,看着周围各种各样的面孔,各种各样的表情,偶而望着夜空,星星和月亮,弟弟和妹妹,父亲和母亲,爷爷和奶奶,外公和外婆,都在身边,伴随着耳边响起的粤剧曲调,我睡意正浓,然后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第二天起床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这个感觉,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某些珍贵的东西也悄悄消失。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粤剧表演习俗还在延续,或许真的能像我们小时候认为的那样,永远存在。可我们这一代却正在远离它。或许我们还很年轻,正在赶路,不再满足那个节日带给的快乐和新鲜。不过我相信,当我们年老了,回到故乡,就会像孩提时,看到的爷爷奶奶们那样,坐在黄昏里,对着戏台在回忆,在感慨:人生就像一场戏,总有落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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