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末,著名编剧冯志芬和崭露头角的陈冠卿合作,为“非凡响”粤剧团撰写了《情僧偷到潇湘馆》。当时,粤剧很不景气,但此剧一经上演,居然连演三百多场,几乎场场爆满。是时,陈冠卿老师乃年仅廿多岁之青年人,一跃便成粤剧界颇有名气的编剧。他的作品一直为不少著名艺人与众多顾曲者深爱。
陈冠卿老师最感人的作品是取材于《红楼梦》的粤剧粤曲;其《红楼梦》作品除粤剧剧本外,还覆涵盖对唱、子喉、平喉、独唱等众多曲目。夫子倾其才华,呕心创作,所编剧本演红的老倌,不知凡几,最受惠的当属著名文武生何非凡、陈笑风、冯刚毅等名伶。名段中的《宝玉哭晴雯》、《情僧偷到潇湘馆》、《水月祭金钏》(〈怡红公子悼金钏〉)等更为我学习独唱首选。
陈爷对作品精益求精,从不苟且;《宝玉哭晴雯》创于一九五五年,至八八年仍在修改,故《宝》曲音像产品出现诸多版本。《情僧偷到潇湘馆》成剧于解放前,冯刚毅世纪末重演此剧时又再精心重改。常改常新,乃陈爷治学精神,当为后辈楷模。
《红楼梦》的故事人尽皆知,在这里恕不絮言了。该说的是陈爷对作品的楔入角度。陈爷的《红楼梦》作品,对于小人物如:金钏﹑玉钏﹑晴雯﹑蒋玉函﹑柳湘莲等诸人均情有独钟,细致描述。如《情赠茜香罗》《金钏投井》《晴雯补裘》《水月祭金钏》等
他在《宝玉哭晴雯》中,描摹了封建贵族大家庭贾府里当丫鬟的晴雯性格特质:姿容秀丽、性格坚强、热情如火;心直口快、疾恶如仇;那种独来独往、敢爱敢恨;敢笑敢骂,充满青春活力。她鄙视袭人的怒颜媚骨,不屑博取主子欢心。其优美品德,深得封建叛逆者贾宝玉喜爱,更引为知己。却遭王夫人忌恨,不管她病卧在床,数日水米不沾,竟恶狠狠把她逐出贾府。晴雯惨受逼害,含冤死去;贾宝玉痛失知己,痴信晴雯高洁,死后做了芙蓉花神,写出《芙蓉诔》偷到园中芙蓉池畔吊祭,悲愤填膺地控诉了这封建家庭的罪恶不公,表达了对晴雯的深厚情谊,《芙蓉诔》令晴雯的傲雪风骨跃然纸上。
我每欲看《红楼梦》不下数十次,然每次捧书总看不下去。是陈冠卿老师的红楼系列曲目令我穿插其间,为解曲意强为观看而对红楼故事稍有了解。还记得当时我刚接触新修改不久的《宝玉哭晴雯》,对曲中“人均宰创”“横遭蛊虿”等许多词语一窍不通,询陈爷为何用此佶屈聱牙的词句,夫子不对我细作解析,只约我回去重读《红楼梦》的有关章节后再谈。
阅后方知这些词句均出于《芙蓉女儿诔》中,只是自己过去读《红楼梦》,仅粗看故事而忽略诗赋。陈爷说,我教你是怎样去学的方法,而不是教会你几个词句。并说凡曲艺作品,分通俗普及的文学艺术“下里巴人” 和高深、不通俗的文学艺术“阳春白雪”。而像《红楼梦》这样的国学题材,必须慢慢咀嚼才可;如此便使我对学习粤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方向。
名词浅析
惊鸿
鸿:即鸿雁,也叫大雁。惊鸿:惊飞的鸿雁。“惊鸿”一词出自曹植赋的“翩若惊鸿”句。“翩”字是说鸟儿轻盈疾飞的样子,在塘畔河边捕虫捉鱼之鸿,用翅膀奋力拍打,以防自身掉落水中。嬉水疾飞即称“翩翩”。将美女轻盈体态喻作翩翩疾飞的嬉水之鸿,使人顿觉新鲜惬意,美不胜收,于是出现“惊鸿”一词。曲中“惊鸿杳”意为美人突然远去的身影,指晴雯遽逝之意。
绿珠
绿珠:今广西博白县双凤镇绿罗村人,生双角山下,西晋著名富翁石崇宠妾。绿珠是中国古代著名美女,在石崇的悲剧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曲中“绿珠沉”是指绿珠坠楼而死的悲剧。
素悃
素是会意字。小篆字形:上是“垂”,下是糸。糸即丝。织物光润则易于下垂,本义:没有染色的丝绸。如素白。素亦指用作写字的丝绸或纸张,又指用绢帛纸张写的书籍或信件。
悃(粤音:捆)有“悃愊”即至诚与诚实之意,如:悃愊无华;悃诚:诚恳之心;曲中“聊申素悃”,指贾宝玉凡以朴实无华之心,用素纸诚心诚意写出《芙蓉诔》奠祭晴雯。
冰鲛之縠
縠:指有皱纹的纱;如:绮罗绫縠。
古称质地轻薄纤细透亮、表面起绉的平纹丝织物为縠。《周礼》疏:“轻者为纱,绉者为縠”。曲中冰鲛之縠就是用冰鲛皮做成的纱帛。意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副,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红楼梦》第七十八回)
高标见嫉
高标:1.高枝,高树。2.泛指高耸特立之物。3.高耸,矗立。4.比喻出类拔萃的人。 5.比喻高深的造诣。6.高名次;高榜。7.指科举考试得中高榜,名列前茅。8.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后以“高标”指清高脱俗的风范。
“心比天高”﹑“高标见嫉”,既是晴雯的精神写照,也是林黛玉孤傲个性的另一种说法。王夫人把晴雯比作“眉眼有点像林妹妹”的“狐狸精”。
蛊虿
蛊虿(粤音:古柴)害人的毒虫,这里是阴谋毒害人的意思。蛊,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杀,最后剩下不死的叫蛊,以为可用来毒害人。虿:是古书中说的蝎子一类毒虫。“横遭蛊虿”,即横遭恶人所害。
鸠鸩·强饮鸠鸩
鸠鸩:鸠鸟和鸩鸟。两种恶鸟,比喻坏人。
鸩(粤音:朕)酒毒:病名。鸩是毒鸟,相传以鸩毛或鸩粪置酒内有剧毒。泛指饮毒酒所致中毒者。《辨证录·中毒门》:“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
有云制鸩酒方法是以鸩羽拂之于上等好酒,酒色香味不变,而鸩毒尽入,喝之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经麻木,无痛而死。鸩酒一直是皇宫谋杀、赐死的上品
鸩与鸠是出于象形文字的误会,很多人往往把鸩鸟与鸠鸟混为一谈。后者是鸠鸽科的鸟的泛称。古时说有五种鸠:祝鸠、尸(鸤)鸠、爽鸠、雎鸠、鹘鸠。从分类上看,祝鸠和鹘鸠是鸠类,鸤鸠是攀禽类的布谷,爽鸠是鹰类,雎鸠是鹗类。这个混杂的种属很容易孕生一些险恶的词汇,例如:鸠鸩(喻指专门诬陷好人的人)、鸠夺鹊巢(鸠性拙,不善筑巢)等等,在这样的不良暗示下,把两者混为一属,似乎又情有可原。
陈爷把“强饮鸠鸩”一词引伸为险恶忌妒﹑诬陷迫害之义, 选用“强饮鸠鸩”与下面的“横遭蛊虿”起到呼应之效。
两管纤葱
《孔雀东南飞》句:“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要说古代的女子什么最能撩动人心,女人最美的部位:就是那纤纤玉手。封建社会的女子的手,总是掩藏在袍袖内,当时的男人们对女子的手的渴求度远远的胜于了现代的男人。“指如削葱根”、“十指尖如笋”这样大家闺秀的手。是常被赞美的。而劳动妇女那粗笨的带有老茧的双手是不被看好的。
曲中的“两管纤葱”是指晴雯剪下指甲赠给宝玉。
却死之香
句出《芙蓉女儿诔》:“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达诚申信
达诚申信;达:表达;申:表明;信:诚实。表达真诚忠贞。
白帝
神州古代神话中的五天帝之一,古代指西方之神。
白帝城是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大将公孙述割据四川想当皇帝,来到瞿塘峡口,见地势险要,难攻易守,便扩修城垒,屯兵严防。后来公孙述闻城中有白鹤井,常冒出白色雾气,状如龙,直冲九霄。公孙述故弄玄虚,说“白龙出井”,是他登基成龙征兆。于是,公孙述公元25年自称白帝,所建城池取名“白帝城”,此山遂改名“白帝山”。公孙述于公元36年,被刘秀所灭,白帝城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在公孙述称帝期间,各地战乱频繁,而白帝城一带却比较安宁,当地老百姓为了纪念公孙述,特地在白帝城兴建“白帝庙”(白帝宫),塑像供祀。
《宝玉哭晴雯》
陈冠卿撰曲
陈笑风名曲
【长句二流】
惊鸿杳,绿珠沉,耳听秋声愁满枕,窗前夜读,无复见浅笑轻颦。〖合〗花雨落缤纷,东君难护荫,月冷鹃啼千树暗,如诉大观园是葬人坟,昨夜哭金钏,今日哭晴雯,多少钗钿委地化坭尘,锦绣红楼何多恨。〖上〗怡红有故人,情未泯,闻说晴雯虽命殒,魂归天上做了花神,做了芙蓉神,我要一哭芙蓉,聊申素悃。〖士〗黄昏近,黄昏近,拜祭芙蓉时已近,惜花人,向花间行近,行已近,行已近,行行不觉到花荫。〖尺〗新月上,满眼是芙蓉,
【滚花】红泪飘飘难忍。〖上〗
【诗白】
闻说姐姐做花神,心头悲喜两难分。
浊玉有篇《芙蓉诔》,今宵到此奠花魂。罢姐姐。
【唸芙蓉诔】
惟太平不易之年,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神。
【唱诔花词】
窃思姐你,自降凡尘,金玉其体,冰雪其心,花月为貌,秋水为神。与玉有缘,共结知音。谁知绣阁,荆棘丛生,高标见嫉,强饮鸠鸩,可叹公子欲庇无能。哀哉!痛哉!姐姐晴雯。
【正线二簧】
娥眉何罪,人均宰创,数日不沾水米;
【转反线二簧】
无辜被逐,出门行。痛断人魂,那夜私行访问,陋屋一间有带泪人,熬熬煎煎,娇喘呻吟,似杜鹃啼血泣黄昏,惨如商女夜哀吟;呀!呼着二爷要碗黄汤,润焦唇,作琼浆饮。嘤嘤啜泣,横遭蛊虿,虚担名分,真是冤枉,难伸。
【反线中板】
暴雨折寒梨,毁谗人之口,剖悍妇之心,亦难消我心头,积愤。公子枉多情,护花竟无力,空自热泪,洒罗襟。姐你两管纤葱,寄恨长,一向二爷,奉赠。相交换,贴身小袄,情脉脉,意殷殷。此景此情,真教人,悲酸,难忍。恨无“却死之香”,“回生之药”,追回蜀道之魂。
【秋江别】
眼睁睁!眼睁睁!天夺佳人。园门将关闭,更鼓不留人,难违双亲意。唉!只有忍痛行,带泪含悲奠故人。终天抱恨!传来噩耗玉碎珠沉。
【乙反二簧】
数载两双亲,今朝难再近,孤衾徒有梦,空室已无人。
【乙反南音】
此后抛残湘线,无人问。损了金裘,谁弄针。只剩余香留帐枕,无复莺声燕语隔帘闻。姐呀我身上还披姐姐袄,怡红小袄,姐你可有加在身。
【正线南音】
天风寒冷,姐你衣扣紧,我怕人天一样有恶风云。
【清唱】唉!
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深。愧我不能同殓殡,只为心头有个葬花人,有个葬花人。
【禅院钟声】唉!
今生今世不相亲,再生再世续前盟。情心相印,有《芙蓉诔》,吊花荫。
【楔白】晴雯姐姐!
【续唱禅院钟声】
慰我相思解我恨,若凌波仙子,飘身下降,宝玉有灵幡唤仙魂。姐呀!怎得芙蓉幻化身,姐姐呀,晴雯。
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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