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戏曲各地方剧种有广泛的爱好,很多在别人听来不怎么好听的地方戏,我也爱听、爱看,乐在其中。但由于身在北方的关系,对广东粤剧了解得较晚。虽说见面晚,一旦接触,却深深掉了进去,至今不能自拔。
最初只是从每年的戏曲晚会中,看到一点粤剧唱段,那些晚会节目,只图热闹新鲜,没什么内涵,每次都看得我云里雾里。最近几年更过分,连新鲜也一丝皆无,所以这几年我根本不看此类节目了,甚至也很少看央视戏曲台了。
真正体味粤剧,并非看戏,而是通过一部香港电影——《南海十三郎》,很多年前电影频道过年时放的。这部讲述粤剧名编剧的传记片,让我唏嘘不已,也许是物伤其类的关系,至少对我来说它远比那些《霸王别姬》之类的电影更有冲击力。电影让我记住了南海十三郎江誉镠,也对粤剧的风格有了些许感觉。
能更详细的了解粤剧,还要拜网络之赐。通过专门的网站,知道了和南海十三郎同时代齐名的剧作家还有三位:冯志芬、唐涤生、陈冠卿,他们并称四大家,而今天粤剧剧本唱词讲求词采格律,甚至比格律诗还要格律化的极端状态,也是这几位作家所奠定的。唱词的改变,竟然极大影响到粤剧音乐,(呵呵,以前总是奇怪粤剧音乐跟整个戏曲音乐发展趋势不同,人家都是从曲牌体往板腔体发展,它是反过来的,梆黄也曲牌化,现在找到原因了)原有的梆子和二黄腔,由于唱词句格诗化,被演唱者拖慢来唱,渐渐的出现了“立蚀”与旋律呆滞。而小曲填词和将过门音乐谱词的新板式却应运而生。尤其陈冠卿和唐涤生两位,更是开一袋风气之先的鼻祖。他们一个原本乐师出身,一个有懂音乐的人才辅弼,不仅小曲、过门填词皆能,还运用粤曲大调,根据剧情,整首整首地填词,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截头去尾填词。这一项必得才气纵横者方能为,文字功力稍弱的,便不能藏拙了。即便今日,欣赏这些唱词仍让我惊为天人,比如唐涤生的《紫钗记剑合钗圆》,整曲“春江花月夜”填词,感情几番起伏回落,怨慕幽恨欣喜怜爱,音乐都能与剧情唱词丝丝入扣。斯人早逝,当真百人莫赎!
而这四位作家,当真也是人生如戏,归宿命运可谓各有各的不幸。南海十三郎最富于才子脾气,也吃亏在脾气上,用个人遭遇验证了“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只差”的老话。他究竟是真疯假疯,谁也说不清,疯了未必不幸福,在香港的疯人院倒活到了离我们很近的1984年。此人传世之作不多,《寒江钓雪》有时演唱,多年前《女儿香》倒在大陆恢复上演了,没细算,不知在他生前还是身后。
比十三郎小的唐涤生反倒死得最早,1959在香港利舞台,死于新剧的首演之夜。他与十三郎有半师半友之分,真有些孔子哭颜回的味道。电影里这一段非常有戏剧性,写十三郎神智失常,流落香港,被唐涤生设法找到。一曲《蕉窗夜雨》激发得十三郎撇下发疯的伪装,重新振奋,去看阿唐的新作,却看到脑溢血突发而死的好友。台上配的是《脱阱救裴》充满煞气的锣鼓,一出《再世红梅记》竟暗伏悲音,玉人可以死后还魂,才魄英魂永难再招。四十二岁实在太年轻,怎不叫人扼腕?再想想一生写了四百多出剧目,最佳的传世之作也总有十几出吧,至今各个粤剧团都演,名伶们都唱,人活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唐和任白的黄金组合至今令人向往,佳人难再得,何况钗成双,赖有光影留音容。看到香港的《话说梨园》节目做了个唐涤生的专辑,一百分钟的节目,请了一众大老倌和剧作家、评论家,节目很是内行,做得细致。我还没看过大陆给哪位当代戏曲作家做过这么详尽,这么专业到位的节目,无论是齐如山、翁偶虹还是徐进等等,尽管他们也够级别。过了许多年还能被人这样纪念,从某种角度讲,唐涤生也算幸福。唐希望他的戏能演上一百年,以他的才华来说,愿望不算过分。汤显祖的戏已经演了四百多年了,《长生殿》也有三百年了吧?还有很多比这些差点的戏,也演了一二百年了。不过出生在近代的作家不那么走运,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上,只怕很难有演出一百年的戏曲。好在他的戏目前尚演得很热闹,让我们祈祷吧!
相比唐涤生,写了《胡不归》的冯志芬却死得默默无闻。他善于写梆黄,曲牌填词流行后,便作品不多了。但《胡不归》开了家庭伦理悲剧的滥觞,也算功德不小,而且他还是唐涤生真正的师傅。冯志芬解放后留在了大陆,死于1962年,因为什么政治问题被下放到花县赤坭石矿场,死在了那里,死后没有棺木,草草安葬。读到冯先生的一首绝命诗,竟不觉落下泪来:“昔日风流过眼烟,纵横老泪哭残年。生平自觉难为地,死去焉知别有天。几许逐臣成异客,何曾宣室再求贤。相逢怕诉伤心事,休论桃花与杜鹃。” (“桃花杜鹃”之语当指唱词:“胡胡不归,胡胡不归。杜鹃啼,声声泣血桃花底。太惨凄,太惨凄。杜鹃啼,堪嗟叹人间今何世。听复听兮,怀乡客子,恨春归。听复听兮,楼头少妇,伤春逝。那子规,底事撩人,呜呜啼啼,呜呜啼。底事声声,胡胡不归,胡胡不归…”)
陈冠卿著作颇丰,也是四人中最后去世的一个。查阅其他资料时得知陈冠卿的死讯,在2003年,跟梅艳芳死在同一年,但一个喧嚣至今,一个却无声无息,香港资讯拿来摆在一年中去世名人中,总算念旧了。陈冠卿活得最长,不像话的长,竟比别人长了半个世纪,死时候却未必快乐吧。他寿终正寝,却看到付出一生心血的行业从鼎盛迅速衰亡,无人问津。据说他生前曾忧虑想在没有年轻人能写戏、愿意学写戏了。他是少年得志的,二十多岁,一出《情僧偷到潇湘馆》被何非凡唱出了名,写得真是好呀!老来却难免几分凄凉吧,就像黛玉死后,出了家也不免独自老去的宝玉。(漏星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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