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酷爱唱戏的这群老广东来说,粤曲不仅是娱乐方式,亦是寻根问祖的路径。祖辈们千山万水来上海滩打拼,使他们和后代能生长于斯。以丰美的粤音承接文化的血脉,他们也算对得起祖先了。
老乡同声庆生
2015年最后一个星期六,四川北路街道文化中心一早就热闹起来。八个大花篮上了五楼剧场,斜排于舞台两侧。天幕上写着“难忘故乡音廿载华南情”,华南粤剧团成立20年庆典即将开锣。
乐队在做最后的练习,粤音如流动的岭南风光,逶迤绮丽。节目中有《裂镜重圆》等几出新曲,是拉头架高胡的胡子诚听录音记的谱,他说:“广东音乐特色鲜明,技巧性也很强,有些队员不识粤曲工尺谱,我要先把它翻成简谱。每星期活动一次,我要天天写谱才跟得上节奏。”
侧幕边的化妆间里,参加助兴演出的舞蹈队员,按序排放好不同节目的裙装。几位婆婆级主唱穿上了明艳的唐装。不到十一点,隔壁小广东送来了烧鸭份饭。83岁的“小生”区玉英,打开长方型的塑料药盒,从七个小格里取出一把药片。她患乳腺癌有一年多,每周六照样来唱戏。最近做检查,肿瘤君居然缩小一半多,区姨喜笑盈盈。
观众陆续来到。百多名阿公阿婶大多七老八十,六十来岁就算小字辈。他们拉手,抚背,大声招呼,凑近聆听。有不少夫妻结伴,或姐妹同行,女儿搀老母。滚滚粤音,馥郁乡情。
舞蹈队舞出了开场的气氛,粤音《走马》欢腾。邓伟经、梁玲珠老夫妻登台演唱首支粤曲《西厢记》,香港票友苏小妹与本地两位老友合作献唱。退休教师卓汝平手拿话筒,穿着豆青色亮闪裙裾,用粤语报幕。卓老师本唱正印花旦,自从负责剧团事务,就把舞台让给了别人。每周六来活动的老人十有八九都能唱一曲,她说:“只要大家开心就得了。”
窗外,海伦路上,一溜的梧桐树枝干挺拔。冬日阳光,给红瓦顶老虎窗敷上温煦的色彩。
粤曲社团重生
如今还能唱戏、听戏的老广东,多数生长于虹口四川北路一带的移民二、三代了。茶楼、饼铺、烧腊店,学戏、唱戏、追戏看,全是心头之好。辛苦劳作须配自娱自乐为知己,人生方有趣味。其时三大粤剧社团——联谊、永安和公余,滋润这一方宝地许多年。今朝的老粤迷嗓子还生脆之时,都在团里跟师傅学过戏,留下粉墨登场的光辉岁月。区玉英在萝卜头时就跟在师傅后面跑龙套,19岁跃升主演《斩经堂》。
“文革”砸烂了一切,粤剧未能幸免。68岁的华南粤剧团小提琴手萧建徽说,他父亲曾给永安老板郭琳爽拉高胡,一出《山东响马》遭到揭发批判,老萧59岁时被迫离开永安公司,去电厂搬运玻璃。“老豆(老爸)落魄后对我说,广东戏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你永世都不要碰!”“文革”结束后,朋友叫他出山玩粤乐,老萧推说自己耳聋,到去世没再碰过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粤剧在上海重新活跃。先施公司楼上的黄浦区文化馆成为粤剧迷的圣地,馆内不仅为演出提供布景制作,还有专职熨烫戏服。虹口的群众影剧院、静安区文化馆,都上演粤剧。区玉英由花旦改唱平喉,反串小生主演《女驸马》和《风月救风尘》,过足了戏瘾。
胡子诚记得1995年前那个寒冷的周末,他与哥哥胡子良和几个朋友在茶楼饮茶,四川北路街道宣传科长高幼之来商量成立粤乐队。一盅两件,一拍即合。团长召回一班老友,又大举吸纳上海籍乐手,从《步步高》《旱天雷》起步,一曲复一曲,煲出了岭南音乐的韵味。
萧建徽退休后先在百乐门舞厅伴奏,后来通过电影乐团招考成为演奏员。老母催他去虹口找回老爸的朋友,提到了被老萧称“妹丁”的区什么英。就这样,萧建徽拉着小提琴走进了南华粤剧团。叔伯阿姨们唱起从前的粤曲,老爸的忠告仍在耳边,时代已翻过了好几页。传统戏曲千锤百炼,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有其深沉寄寓,比任何攻击活得更长久。
萧建徽知道,阿母是叫他来给老爸还愿的。在别处演出再怎么辛苦赶场,周六下午他都来海伦路报到。票友重逢,社团四起。可惜承欢膝下的孙儿们,不会像长辈那样循着乡音找朋友,即便玩卡拉OK能唱粤语歌曲,也听不懂阿公阿母在讲些什么,老广东难免感叹“后继无人”。
川北社区名片
四五十个爱唱能唱的会员,每人年付百来元作会费,用于打印节目单、曲谱、购置谱架等花销,每年还在粤菜馆吃亲情团年饭。江宁文化社、南京西路和南京东路等街道文化中心也有这样的粤乐会,有专演广东音乐,有连唱带跳交谊舞。不入会的观众,3块钱泡杯茶也可消磨一下午。一周一会,轮番活动,老广东多的是开心派对。
华南粤剧队逐渐成为四川北路街道的一张文化名片,声名远扬。广州市一地有1300个粤曲社团不稀奇,上海的老广还能组织起粤曲社团,却堪称奇葩。番禺粤剧团前团长杨凯帆感动之余,当起了华南的艺术顾问,经常带学生来上海同台切磋,经济上也给予不少支持。香港名票苏小妹加入华南的演出,新加坡华人方玉麟先生为剧团捐赠了乐器。沪、港、穗三地粤音社团一线牵,交流频繁。
2005年,华南粤剧队成立10周年,苏小妹邀请28位队员赴港,在九龙牛池湾文娱中心与香港小雅乐轩联合汇演,笙盘同音,大受欢迎。香港同胞全不知晓,给他们带来欢乐的这些上海广东人,在启程前遭遇的非常事件:为建团付出十年心血的团长胡子良突遇车祸,不幸身亡。此刻香港剧场已出票完毕,众多观众翘首以待,剧团只能按期出行。卓老师勇挑大梁,和队委玉英姐等团结齐心,共渡难关。她们指定一名队友照顾团长的弟弟,遵从港埠习俗,对团长临时缺席缘由保持缄默。返沪次日,在送别老团长仪式上,队员的痛惜情绪才得到完全释放。
2013年,乐队提琴手梁镜明给上海电台《戏曲大家唱》节目写邮件介绍华南粤剧队。编辑大感兴趣,把他们请去做节目,华南的故事和粤曲在空中传播,梁镜明也颇有成就感。他原在越剧和沪剧社团拉二胡,姐姐从香港回沪探亲时,带他去看一起唱过戏的老朋友,广东音乐让他心生欢喜,从此转会加入华南。
2015年,华南粤剧团第二次应邀赴香港交流。两地乐手和演员在新光大戏院联袂演出,台下座无虚席。上海“老广”已添十年寿,香港观众不断有新鲜血液流入,让人感慨粤音文化绵长的力量。寻根问祖的路径
每年广东粤剧院带戏到上海,老粤迷都像赶集一样去看戏。早年红线女来演《山乡风云》,给上海老乡派过福利票。虹口开往剧场的大巴一排数台,观演团阵容壮观。如今,即便已迁往松江、宝山等城市边缘,年迈的阿婆阿公也拄着拐杖来赶场。
广东后生传承了师太对知音的体恤,每次排定档期,就提前联络。上海的粤剧社团精心组织观众,届时还敬献花篮添喜气。2015年11月,广东粤剧院来上海演出《梦,红船》和《传奇状元伦文叙》,800多戏迷从四面八方赶往人民大舞台。听至熟悉的曲调,跟着浅吟低唱,舞台上下,其乐融融。时隔一月,粤剧电影《传奇状元伦文叙》在大上海电影院首映。影院不派福利,华南粤剧队组织观众自费购买66张团体票,占了六成座。老广们赶在开场前去与主角丁凡、蒋文瑞见面,阿公阿婆纷纷举起手机拍照,电影尚未开映,微信已飞往海内外。
85岁的郑惠灵是华东纺织工学院首届毕业生,数十年潜心钻研粤曲。“如果我每星期过来唱一支,两年都唱不完”,老先生得意地说。他收有600盒粤曲录音带和150张粤剧录像碟,“每天上午听三盒音带,下午看两出录像。太阳晒到迷糊糊,锣鼓一铲就精神!百听不厌,还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薛觉先和上海妹的《胡不归慰妻》,红线女《搜书院》《关汉卿》和《山乡风云》。那年红线女来上海演出,永安老板郭琳爽还在新民晚报上发表署名文章呢。他喜欢招收会唱戏的广东职员,和他们一起排戏,我在兰馨大戏院看过他演《武松打虎》。”
老先生说,早先出门买菜,武昌路一带不用说上海话,乡里邻居也都互相认识。现在,因为城区改造,老广东大多搬去郊区了。郑老伯住三林镇,华南庆典那天,提前两小时出门,还是迟到了。听着台上有高腔拉不上,或哪一处唱得平淡,他便说不对不对,在座位上轻声哼起来,双目炯然,逶迤之处转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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