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十三,化州杨梅镇黄槐垌村花30万元请来广东粤剧院一团,一千多群众慕名赶来。梁彦兰 摄   春节期间,两广“春班”汇聚唱戏酬神土风兴盛的粤西地区,戏班子上百个。图为广东粤剧一团演员在后台化妆。 这个时代有卡拉OK、电影电视,为何还需要粤剧?

粤剧里,有广东旧时光


  广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①粤剧

文/本报记者 郭珊 摄影/本报记者 莫伟浓

  今年正月十三,是我第一次到一个普通的粤西乡村看戏。想象中,该是一个竹条、麻布编织的戏棚,或者上了年头的祠堂、古戏台,村里到处是祈望丁财两旺,福寿双全的对联。

  在想象和景物的飞驰中,到了化州杨梅镇黄槐垌村。平整广阔的农田如浅绿的湖水环绕着农舍,一道道田垄像微风吹起的细浪。但田野屋宇之中,矗立的竟然是“文化广场”上一座气派的戏院。数百平米的舞台面积,足可以放下5层帷幕,简直就像从广州直接搬来一样。戏台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百个塑料凳、木条凳,粤剧演员的艺术照贴满了村子,像极了流行演唱会的现场。

  黄槐垌村因为“做大戏”而远近闻名。春节期间,两广“春班”汇聚唱戏酬神土风兴盛的粤西地区,戏班子上百个,花几千块就能请民间戏班热闹一番。而这个村今年请到的,却是“省港大班”广东粤剧院一团,四晚的“戏金”,是30万。

  粤剧演员们先是到相邻的福境村吃“年例”,6点走台。附近村子来了一千多人,也有从数十公里外的茂名、吴川慕名赶来的。人们在舞台最近的地方,举家出动铺着草席“霸位”,舞台前方脱下的鞋子围成一道“壮观”的墙。广场一侧有棵老榕树,树上的人和树下的人一样多。

  摩托车见缝插针地塞满了广场边缘每一处缝隙。卷起尘土的车流中,几辆崭新的奔驰和一部劳斯莱斯,引来许多人的轻声议论。据说,发达了就要买好车,是粤西人的习俗。那么,看戏呢?“看戏就要看好戏。”为演出“埋单”、在外地当房地产老板的陈华伟说。

  一通霹雳啪啦的鞭炮声之后,戏开场了,演的是宫闱传奇《狸猫换太子》。舞台上假山楼阁,声光电气一应俱全,两侧竟然还有字幕,全无半点乡野气。旦角长长两片胭脂夹住一个琼鼻,顾盼生姿;小生水袖一甩,唱腔一出,风流婉转,眨眼就变作了古人。

  现场还有保安维持秩序,几位老人刚想凑到前面去就挨了喝斥,只得咕哝着往回走。啃甘蔗的声音低低的,笑声、叹息声也是低低的,好像害怕打扰到旁人一样。甚至,从头到尾一声叫好都没有,莫非广东人真以内敛闻名?

  三个多小时后,是大团圆的欢喜。想起张爱玲说的,每一出历史浓缩而成的戏剧,都是一个“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粤剧自然也是,《玉梨魂》的痴情,《珍珠塔》的恩义,《罗成写书》的肝胆,至今不损。每一出戏里,是大大小小的道理,李妃的养子初到开封府,感叹“入了衙门讲话,不能太老实,也不能太不老实”,对这市井气的幽默,人们报以会意的笑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都是中国人的高深学问,而戏剧,何曾不是最初的启蒙课程?

  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重庆老城区看过一次草台班子唱川剧,深更半夜,邻居办红白喜事,在只有两三米宽的街道旁,一小旦缩在一个蚊帐大小的戏台里,咿咿呀呀地唱,一个昏暗的灯泡悬在竹竿架子上,照着。周围几十百把人或蹲或站,锣鼓声混着哄笑,喂奶的喂奶,吹牛的吹牛,似看非看,瓜子皮吐得“噗噗”响。

  过去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过走街串巷的川剧。我想广东的年轻人当中,还像父辈那样看过戏棚“天光戏”的,也不多了吧。地方戏剧都在各谋出路,京剧是国粹,奔走呼号的人多,昆曲被白先勇点化成了时尚潮流,川剧幸亏还有一个魏明伦。

  粤剧呢,还有相对庞大的市场需求和遍布海内外的受众群体。广州、中山、佛山等城市各有大小职业剧团数十个,佛山一地就有粤剧“私伙局”500多个。去年,第五届羊城国际粤剧节上,赶来了16个国家和地区88个剧(社)团。

  尽管如此,粤剧演员们的危机感依旧很重,最近几年,学粤剧的孩子主要都来自粤西地区,经济更发达的珠三角已经很难招到学生。广东粤剧院的著名花旦蒋文端说起如今的孩子一窝蜂去学钢琴,却不了解粤剧,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没有粤剧,广东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是的,粤剧里,有广东人的风骨。在地方剧种中数一数二的曲牌数量,伴奏从单一的中式乐器到率先引进小提琴等西方乐器,唱腔从“戏棚官话”改为白话,这无不是广东人兼容性和开放性的最佳注解。咸丰年间,佛山名艺人李文茂,响应太平天国,攻入桂州称平靖王,被称为“戏子封王第一人”(田汉语),同盟会借粤剧“志士班”作为宣传利器,让人再次领略广东人的革命本色。1930年,名伶薛觉先演出名剧《白金龙》,最早在戏剧中进行商业宣传,为民族资本企业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宣传“白金龙”香烟,舞台大幕上绣着“观白金龙名剧,吸白金龙香烟”的广告词,这种精明务实何尝不是广东人的名片?

  诗人说,怀旧就是“投宿于不复存在的臂弯,问旧时光讨一丝暖。”我也爱回忆,会在静寂之夜,想起川剧《水漫金山》如何用变脸表现白娘子瞬间迸发的妖性,还有那要命的高腔,如何唱出四川人容不得半点尘埃的爱和恨。而喜欢粤剧的人,总会充满感情地回忆西关大屋的趟栊和缤纷明亮的满洲窗,里巷深处悠悠的粤剧唱腔,还有“薛马争雄”的粤剧黄金时代。

  老上海总是把月份牌、周璇和百乐门当作精神支柱,现在还有多少广东人为骑楼上飘落的粤曲流连?时代在变,昔日“梨园歌舞赛繁华,一带红船泊晚沙”的景象不复存在,同治年间粤剧中兴时期流行的“江湖十八本”散佚多时;时常听见有人问起,这个时代有卡拉OK、电影电视、动漫网游,为何还需要粤剧?的确,听戏不再是必不可少的娱乐方式,不过,假设真的把舞狮、粤剧这些广东人文化基因里的因子一个一个剥离,还会有所谓的“广东人”吗?

  我相信广东人中的“80后”,对粤剧仍旧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和眷恋,不然,东山少爷的流行歌曲《剑合钗圆帝女花》怎会如此大热?当他们在卡拉OK唱《禅院钟声》、《分飞燕》,或者在网上讨论《虎度门》、《新不了情》、《南海十三郎》等有关粤剧的影视作品时,焉知不是在向回不去的“从前”,寻一星梦、讨一丝暖?

  旧时光是个美人,可惜面容已洇成一团光晕。董桥所说《西厢记》里面最动人的,是“临去眼波那一转”。自是春归人拾梦,落花何必问东风。那临别的眼神,不是戏剧本身的徘徊,终归是人心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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