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在《中国戏剧》2009年第一期)

《中国戏剧》2009年第一期封面

梨园剧坛,群星灿烂。蒋文端是南国粤剧舞台上一颗璀璨的明星。1990年代,就听到蒋文端的名字,说是刚从省戏校毕业就和粤剧大佬罗家宝同台合作,是个不可小视的苗子。后来,听说到影视界去了,又听说在香港结婚了,便没有怎么在意。这年头,由戏曲界跳槽到影视界、结婚相夫教子去的,多了去了,不足为奇。可后来蒋文端的名字又不时地传到我的耳边,尤其是丁凡,几次提及蒋文端总是带有遗憾的语气。在他的语气中,我仿佛感到有一种因为蒋文端的离去使粤剧少了点什么的意味。我想这一定真是一个好演员。大约是1995年的样子,因为看了丁凡与麦玉清排演的一个新戏,终于看到了蒋文端。那是在珠江观光的游艇上,丁凡把蒋文端介绍给我们。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来了?”蒋文端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给我留有印象的是她那明眸中略带着的一丝忧郁。我似乎感到,如果演现代戏,她可以演巴金《家》中的梅,演古代戏,可以演唐婉。游艇上,丁凡、蒋文端合唱了一首粤曲,果然是曲调从容舒展,嗓音明亮甜润。

去年春天,广东粤剧院的精华几乎是倾巢而出,丁凡、欧凯明、梁耀安、倪慧英、曾慧……还有蒋文端,由享誉剧坛的红线女带队,入京演出。蒋文端的演出完全打破了我最初对她的猜想,她扮演的角色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郁郁寡欢的红颜薄命,恰恰相反,她演的是红线女的代表作《山乡风云》,扮演的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解放军女战士刘琴。演现代戏对于戏曲演员来讲,是一种毫不留情的考验。戏曲的表演手段是唱、念、做、打(舞),而唱、念、做、打(舞)同演员在舞台上的穿戴打扮以及各种饰物(如水袖、甩发、大带、、翎子以及头、盔、靴、帽)是密不可分的,现代戏里自然要去掉古代人物的穿戴打扮以及各种饰物,于是,演员以往的表演程式动作便失去了依托,需要重新组织和创造新的程式动作,去适用他所要表现的现代人物。这对演员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一要功底厚,二要富于创造,二者不可以缺一。从蒋文端在《山乡风云》的表演中,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既有唱、念、做、打(舞)的深厚功底,又十分富于创造的演员。她的演唱,少了些妩媚,多了些清丽。她的婀娜身段添加了些阳刚之气,更显得多姿。她(刘琴)在解救春花的行动中,由衷地抒发了军民骨肉相连的姐妹之情。她(刘琴)在与关天爵、万选之的的周旋中,沉着机智,从容应对。在解放桃园堡的战斗中,她(刘琴)身先士卒,身手矫捷,突显了巾帼英雄的风姿。1960年代,红线女演出《山乡风云》时,我因为在农村参加“四清”,未能躬逢其盛。红线女塑造的刘琴是什么样的,我没有亲身感受到。听说重排这出戏时,先后有四五个演员排演过刘琴这个角色,红线女唯独认可了蒋文端的表演。我知道,红线女从来不主张刻意去学某一个流派,所以,她不会要求蒋文端必须学她的“红派”,但我也知道,红线女对一个演员的表演要求是很苛刻的,他一定会严格要求蒋文端要把她所扮演的刘琴鲜活地在舞台上塑造出来。从观众热情的掌声中我们可以体味到,蒋文端塑造的刘琴得到了观众的认可。红线女认可了蒋文端,观众也认可了她。我还有什么说的?我1960年代的遗憾在蒋文端这里得到了补偿。

我开始关心起蒋文端在古装戏里的表演了。因为我看到过,一些演员演现代戏很精彩,而演传统戏则平平。蒋文端是不是这种类型的演员呢?蒋文端有一个《倾国之花》专场演出,演的是中国古代的“四大美人”(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我得到了一个光盘,仅仅是看了她的录制表演,便觉得这是一个极富可塑性的演员——依然是光彩亮丽。

蒋文端的“四大美人”不是一般的截取传统戏的某个片断,或唱、或舞,展示“四大美人”的风采,而是每一个角色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在特定的故事环境中,表现这个角色情感世界的一个则面。例如(西施)表现的是西施在范蠡的劝慰下毅然担当起拯救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重任;《貂蝉》则表现貂蝉夜访关羽倾诉了一个小女子被权势们当做“连环计工具的苦痛;《杨玉环》表现的是因为皇帝驾幸梅妃而失落借酒浇愁的怨艾心境;《王昭君》则表现昭君在去国他乡路上对家乡的依恋不舍。蒋文端要在四个不同场合中表现四个身份、性格、情感迥然相异的古代女人,演出需要有很大的体力消耗。有些类似这样强度的专场演出多是展示演员的全面功底,其实这是最基本的要求。重要是两个多小时的表演过程中,由一个纯真的少女《西施》迅速转换成一个历经人间沧桑的风尘女子(貂蝉),悠然又成为一个失宠了的倾国倾城的贵妃(杨玉环),而后变成了一个去国离乡的绝代佳人(王昭君)。蒋文端的舞台感觉很好,她能很快转换情感,进入角色,在行腔的润色上把握分寸,在身段表演上删繁就简,用她那清亮柔媚的歌喉,摇拽多姿的舞蹈,轻盈婀娜的身段,引导着观众走进了历史长河,体味着古代佳丽们曾经有过的苦辣甜酸。

去年秋季,我曾经有过一次同蒋文端交谈的机会。在我的心里,对蒋文端一直有个问号——既然从戏校毕业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到影视界去,然后出嫁生子,拐了那么大的湾儿,又回到戏曲这个圈子里?我们的谈话始终就围绕着这个问号谈。蒋文端的性格很透亮,不回避任何问题,有问必答。于是,我从她那里听到一些似乎是与戏曲无关的生活花絮。

原来,蒋文端从戏校毕业时,是个很不安分的女孩儿,除了唱戏,什么都想试试。曾经参加过电视台主持人的竞选比赛,很容易就进入了复赛。复赛开始前,主考方告诉她,复赛后进入决赛的就要正式到电视台工作了,你要想好了再参加复赛。蒋文端犹豫了一下,没敢进入复赛。不久,香港的一个电视剧组来广州招演员,蒋文端有去试试,没想到人家立刻录用了她,要她去剧院办离院手续。这次蒋文端没有犹豫,如实对院领导汇报。院领导很恼火,同电视剧组争执起来,一直吵到了文化厅,最后达成协议,蒋文端在剧院停薪留职,去香港参加拍电视两年的期限,期满再回剧院。两年的时间里,蒋文端拍了近20 部电视剧。她告诉我,拍电视剧不是顺序拍的,今天拍第一集,明天就可能拍第五集,要随时入戏,进入到人物的思想感情中。这对她舞台演出很有好处,可以更自觉地体味人物的思想感情。我想到了她排的“四大美人”,舞台感觉那么好,怕是得益于电视剧。蒋文端的生活花絮同戏曲无关吗?

拍电视剧两年期满后回到了剧团。以后则是出嫁生子,确切地说是生女——两个女儿。我问:“为什么生那么多,生一个就可以了”。她的回答有些调皮:“因为我就是独生子女,独生子女好寂寞呀!”原来她是为孩子着想。2000年开始生孩子,陆续歇产假,偶尔演出也只是客座而已。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丁凡不止一次地提及蒋文端,那是因为蒋文端始终同剧院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剧院始终希望蒋文端的演出能够稳定下来。大约在2003年的时候,蒋文端的生活稳定下来了——蒋文端演戏,先生在国外跑来跑去做生意,孩子由退休在家的父母亲带。这就是蒋文端现在的生活。我猜想,她的先生一定是喜欢粤剧的。蒋文端告诉我,先生对粤剧一窍不通。我问:“他看不看戏?蒋说:看过。我演《狸猫换太子》,演到寇珠死时,他在台下哈哈大笑。他说,演戏真有意思,一个人死之前还能做那么多的漂亮动作。”“还有一次看戏,我在台上演,看见他在台下睡着了,就让剧团里的同伴下去告诉他,要他回家睡去。谁知道同伴老远就对先生喊——你老婆要你回家睡觉去!先生惊醒了,剧场的人都看他,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两个故事告诉我,先生懂不懂粤剧不要紧,重要的是先生十分在乎她。这个家庭是美满的。

我问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拍电视剧、出嫁生育,离开了戏曲,你想不想它?蒋文端说,做梦都想。生孩子时,她时常梦到该上场了,台上的词儿是什么……她说,因为父母都是搞粤剧的,从小受熏陶,她喜欢粤剧,喜欢表演,站在台上演出有一种满足感,她不甘心平稳的生活,演戏再苦再累,她甘心情愿。绕了一个大弯子,她又回来了。蒋文端告诉我说,生了两个孩子,耽误了演戏,可嗓子比以前好了。以前身体弱,经常生病,嗓音也受了影响。生孩子后,身体保养好了,高音也出来了。说这些话时,蒋文端面上有不无得意之色,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其实,蒋文端占的便宜岂止是嗓子比以前好了。她绕的那个弯子,充实了生活,有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在剧团里可能得不到。因为对粤剧的依恋,她终于回到粤剧舞台上来了,那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在舞台上发挥了作用。

蒋文端的《倾国之花》在广州演了两场,正是汶川大地震时期,因此,这个专场演出变成了捐款义演,演出盛况空前,香港、澳门、新加坡、美国,都有人专程赶来看戏,踊跃募捐,共筹集了30 万元,支援地震灾区。这以后,蒋文端陆续排练《荆钗记》、《东坡与朝云》等新剧目。蒋文端的表演,被受观众注目。我想,蒋文端的名字再也不会是曾经那样的扑朔迷离了,而是不断有好消息。我真诚地希望,粤剧,戏曲,因为有了她而增添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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