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豫剧小生新秀李朋杰《必正与妙常》有感

美哉，必正！
——观豫剧小生新秀李朋杰《必正与妙常》有感
作者：筱竹

“秋江河下水悠悠，飘萍落叶有谁收？下第无颜回故里，不知何处可藏羞？”这段在豫剧里颇为著名的唱腔经王素君先生的千锤百炼而广为传唱，那个下第羞归的潘必正形象也因此深深地种在了观众心中，豫剧的《必正与妙常》成为一出经典剧目。不过虽是经典，这出戏依然“旦领衔”，无论从戏份还是光泽度上来说，旦角妙常似乎总是大于小生必正的。然而今年五月份在中国戏曲学院上演的本校研究生李朋杰的毕业大戏《必正与妙常》完全颠覆了人们的认识，这出戏是在豫剧的基础上借鉴、糅合了昆曲、川剧等姊妹剧种的精华，先“打破”又“重塑”的“生领衔”大戏，该剧也获得了中国戏曲学院“硕士研究生优秀毕业作品奖”。

在观看之前，我还有所担心，虽说李朋杰少年成名，极有天赋，又在国戏深造七年，各项成绩俱佳，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仅仅二十出头的学生，对一部已经成为经典的剧目动如此之大的“手术”，成功概率能为几何？而看完演出之后，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经典不是不可以挑战的。这出戏在保留原来豫剧精华之上又有创新，比如原来比较简短的《问病》《偷诗》《逼试》都做了横向的调整，增加了适当的情节、内容和唱段，这样一来使剧情更加丰富，人物的塑造更有情境可依；李朋杰以扎实的基功、精心的揣摩、优美的身段、细腻的唱腔将潘必正这个舞台形象演绎得丰满柔和，而自身形象的先天优势、儒雅的举止、俊朗的扮相、润透的嗓音给人以绝佳的视听冲击，恍然置身其中，仿佛剧中人正款步向你走来！

下第羞归的潘必正满怀惆怅地投奔姑母的白云庵，初见陈妙常，虽是尼姑妆扮，却如新绽的菡萏，清素淡雅，无意的惊鸿一瞥，必正心底最深处的电石瞬间激起火花，十六七岁的少年显然被眼前二八佳人吸引了，黝黑的眸子里满是这曼妙的影像。只是这种感情还是最原始朴素的，是若游丝的一缕眷恋情愫在平静的水面吹起的叠叠涟漪，实在还上升不到骇浪迭起的爱恋层面。不过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无故的烦躁正如暑天里的难耐，却还在不经意间想起妙常奉茶时婷婷娜娜的仪态，这种青青涩涩、朦朦胧胧的喜欢悄然轻击着少年初开的情窦。而《茶叙》时，对妙常不幸身世的同情中，又引发对自己孤孑一身客居他乡的自怜，不由发出 “我和你同是天涯飘零人”的感慨，这既是对自身的哀叹，又是对妙常的安慰，原本的好感里不知不觉便多了几分愈发浓重的爱怜之意。李朋杰在表演时对人物的把控精准，通过唱腔、念白、眼神以及肢体语言等艺术手段将剧中必正这种由浅渐深的感情层次演绎得非常到位，这在年青演员中是不可多得的。

潘必正是儒雅的文人，更是多情的才子，对妙常心中那份隐而不宣的情感怎会没有一点点知觉？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书生，又是纯真少年，对于眼前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少女，不会太多地顾及对方身份，于是接下来必正顺理成章地对妙常进行《琴挑》。

这是一折非常好看的戏，之所以说它好看，不仅是因为音乐美、唱腔美、身段美，更因为它很好地诠释了中国式的写意美。偌大的舞台空空荡荡，纯色的幕布、极简的一桌二椅、古朴的瑶琴、冷色的灯光，都渲染着静谧而略带一丝淡淡寥落的气氛，正如此时的妙常。她颀长的手指轻拢慢捻，樱唇轻启慢慢吟唱 “朱弦声杳恨溶溶”，满怀的惆怅流于指尖，在与琴弦碰触中幽幽地荡漾开来；门外的必正，驻足静听，一袭淡青长衫，于“溶溶夜月，悄悄闲庭”中优雅的身形更显韵致；手中折扇，在幽深的夜幕中轻轻摇动着文人的气质，吐露出点点才情。舞台上除了演员，只有桌椅和古琴这般静物，没有花哨的背景，没有绚丽的灯光，却悠悠地在人们眼前勾勒出银河清浅、珠斗斑斓的寂寂夜空；袅袅荡荡的琴声，似乎在绿叶细花间化作一缕薄薄的缥缈清香于清幽的冷月下氤氲萦绕，不觉口角噙香……不禁感叹，眼前的一对璧人便是天成的佳偶，如不成就百年好合，岂不太辜负如此静好之夜?然而，画风突变，妙常的怒斥，必正的慌恐，如一道骤至的闪电划过深邃的夜空，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妙，人们原本悠闲的心突然被击，有些窒息了。刺剌剌的更鼓声里李朋杰稍稍躬身瑟瑟抖下水袖，而这轻轻一抖却将观众的情感切切实实地融入到了必正深秋般的冰凉心境中。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的孤寂使多情书生心生忧郁，受寒致病。《问病》一折在昆曲版本的基础上豫剧化，虽是“问病”这样一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可在必正、妙常、进安、姑母四个人的表演中并没有压抑感，甚至出现了许多程式化的喜剧包袱，正如《断桥》里白素贞搀扶许仙起来的时候，夫妻相对而啜，在厚重的悲剧气氛里反而让人笑了出来，这也是戏曲的娱乐性所带来的不同于其他艺术的功能。所以这样的处理不但没有削弱故事情节中人物的情感，反而通过演员绘声绘形的表演与唱腔，更加生动形象地突出了人物的心理，又使观众在轻松幽默的气氛中完成观看。

少年的爱，纯真而青涩，犹如最美的天籁，冰雪聪明的妙常岂能不知？只是苦于身份的特殊和少女的羞涩，只能将这份呼之欲出的爱恋强压于心底。不过还是一个不小心，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暴露于必正面前了。一首小诗让必正彻底明白了妙常所想，他的内心陡然如盛开了映日荷花，而在少年步步紧逼的猛烈攻势中，佳人宛如无瑕的白玉兰，害羞待放，在微微春寒中轻轻摇曳。必正有文人的儒雅端庄、风流韵藉，可在心爱之人面前，也有情人的甜润和小小的“犯贱”，而这种表演必然要有度的限制，太甜，便腻得反胃；太放，又显下作，脱离了书生气质。在这里李朋杰从眼神到动作、从外在到内心可以说把握准确，表演不温不火，能将调情这样的戏演得不直白不下贱，让观众感到很舒服、为才子佳人的相爱而喝彩，这样的舞台呈现背后必然是一遍遍对人物情感的深刻解读、揣摩和内心体验。为伏案小睡的妙常轻轻披上衣服，显示了自己对心爱之人的关切之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上人的睡态，如同欣赏一件精美艺术品，不带着色迷迷、空洞洞的主观色彩，只是纯情地品味；偷诗之后的欣喜若狂，将双手背于身后，轻轻将水袖转动几圈，那种对对方情感了然于心的小得意尽显无余；将妙常的诗稿藏起，有恃无恐地挑逗着她，故意将她一步步引入自己设置的“彀中”，必正耍着这样的“小聪明”，然而这样的“小聪明”并不使人反感，却让人看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年的青涩与可爱。在这样的攻势下，妙常被征服了，稀疏的微风，款款的莲步，水漾的裙摆，回眸羞涩一笑，那样的勾魂摄魄；必正心神激荡，微微上扬的嘴角溢出来满满的狂热与喜悦。掷地有声的一句盟誓击碎了尘世上多少负心男子的虚情假意，滋润了妙常被青灯黄卷抽干的女儿心，点燃了对新生渴望的火焰。少男少女初涉爱河，感情是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纯真烂漫，不顾及宗教礼法，不充斥世俗权益，纯净得如阳春白雪。这折戏又将传统豫剧里“思绵绵恨绵绵，月明偏遇云遮拦”的经典唱段巧妙地融入其中，于是这一场书生与尼姑的爱恋晕染成丝竹中的莺歌燕语，幽幽地诉说着动人心弦的千古传奇。

原本青灯孤枕，这厢辗转反侧的相思郎，那厢抱衾自温的多情女，不用再如花开两树、各艳一方，可是却偏偏被必正的姑母发现，于是“棒打鸳鸯”强逼必正去临安赴考。《逼试》这折戏移植于川剧的《逼侄赴科》，自然地融入了像踢道袍这样的川剧绝活，而大量的身段、做功戏需要演员扎实的基本功和高超的表演技巧，像腾起之后空中转身360度再双膝落地的飞跪，完成得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一边双手端着椅子一边单脚移动的云步，远远望去不似脚在挪移，倒像踩上了滑板车那么平稳流畅。李朋杰将技巧与表演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既准确表达了剧中人物此时此景的心理状态又展示了戏曲独特的魅力。

身为晚辈的潘必正在姑母强大的压力下也只能痛舍爱人，别无选择地踏上赴试之路。“不忍别但愿船行慢，又只见满目离愁一江寒”，李朋杰清透润朗的嗓音，声情并茂的唱腔，将必正的内心世界一览无余地展现这人们面前。他的心情灰暗得比落第之时更甚，满目的惆怅带着迷离的忧郁在一袭鹅黄色长袍和披风的掩映下愈发显得清忧哀婉。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尚在昨日，今天如此笃定的必正，却在寂寥的秋江间、独行的孤舟上，肝肠如燃过的红烛寸寸断落。红烛泪滴打在人们的心上，蓦然多了些许灼热与疼痛……

中国戏曲有着一种含蓄而虚拟的内在美，这种美不是浅显直白的，它需要观众用心去体验，而观众的体验固然和自身的阅历、素养等相关，更重要的则是舞台上演员带来的呈现。李朋杰塑造的潘必正形象就是耐人寻味的，他文雅潇洒，他至情至性，他敢于蔑视封建礼教，敢于追求真情挚爱，被拒时失落满满，得到时情真意切，他带着少年的几分纯真和调皮，可以在长辈面前撒娇卖萌，在爱人面前则一诺千金……这样有血有肉、感情饱满的人物怎能不让人感动与回味？虽然这是一部“传统”的“新戏”，只在戏曲学院进行过一次考核性演出，并未与广大观众见面，也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改进，但是雏形已然有瑕不掩瑜之势，日后经过不断的精心打磨，定能去璞的坚壳焕发玉的润彩。希望站在老一辈艺术家 “肩膀”上的豫剧小生新秀李朋杰“雏凤清于老凤声”，将这出这豫剧里少有的才子佳人戏打造得既不失河南黄土的质朴又兼具江南细雨的婉约，使其成为自己的代表作和日后新的经典！

《必正与妙常》
演出性质：公益
时间：2016年10月31日晚七点半
地点：北京梅兰芳大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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