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清代花部乱弹到戏曲《梵王宫》

戏曲发展到清代中期,地方戏(包括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等)如雨后春笋地蓬勃发展起来。上层文人将地方戏斥之为“花杂不纯、野调俗曲”,而被列入“花部乱弹”,他们吹捧的昆曲因其文词高雅则被奉为“雅乐正声”。在地方戏取得了足够的地盘及能量后,便发生了“花部”乱弹与“雅部”昆曲相互对峙抗衡的强烈冲突,这便是戏曲史上著名的“花雅之争”。因为地方戏能让观众听得懂看得明白,很受老百姓欢迎。当时著名学者焦循也在他的著作《花部农谭》中说:“谓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见!”清乾隆年间,“花部乱弹”在这场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于是一大批花部作品如《玉堂春》、《四进士》、《梵王宫》、《王宝钏》、《清风亭》、《宇宙锋》、《铁弓缘》等都得以保存下来,成为当今戏曲舞台上常演剧目。

戏曲《梵王宫》的故事情节并不新奇,甚至有些老旧与俗套。剧情的基本梗概是:猎户花云与贵族耶律寿之妹耶律含嫣在梵王宫相遇,彼此爱慕。耶律含嫣回家后思念花云忧思成疾。耶律寿行贿县令,欲占书生韩枚之妻。而后设计让花母卖花为名,引领扮成韩妻的花云潜入含嫣闺房,最后众英雄大闹耶律府,以花云与含嫣结为夫妻而煞戏。

《梵王宫》又称《洛阳桥》、《叶含嫣》、《华云射雕》,京剧、秦腔、蒲剧、豫剧、晋剧、北路梆子、河北梆子、川剧、滇剧等剧种都有演出。不过根据各剧种的流行地域、唱腔特点有较大区别,所以演出版本不一样,表现方法也不一样,不少名老艺人都花费过不少心血,为这出戏创造出自己的“绝活”。

蒲剧和秦腔为表现耶律含嫣时,用到了一些特殊的表演方法。例如河南籍蒲剧早期著名男旦王存才老先生,主演其中《挂画》一折,脚绑跷鞋,在一把民间的罗圈椅子上蹦上跳下,单脚踩在椅子的上沿,做着订钉、挂画等高难度形体动作,令人叫绝,一时间誉满晋、陕、豫数省。民间流传“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足见观众对他的演技评论之高。后来蒲剧名家韩长玲、任跟心、吉有芳都演这折戏,表演上也有所创新。这折戏现已成为戏校的教学科目,在一些戏曲频道经常能看到《挂画》的演出。

豫剧大师陈素真演出《梵王宫》时,调动了唱、念、做、表、舞等多种戏曲元素,将耶律含嫣这个艺术形象演绎的活灵活现(这在后面进一步谈论)。

川剧的《梵王宫》在表现方法上非常奇特,非常新鲜。举一个例子说明,当耶律含嫣与华云一见钟情,四目对视,耶律含嫣的妹妹把他们的视线紧紧拉在一起,还栓了个“扣儿”,并用手指在这根线上“蹦蹦蹦”弹了三下。这位小妹捏着这根线向前一推,耶律含嫣和华云的身子就向前倾,把线向后一拉,两人的身子就朝后仰。如此一根线能把两个人紧紧拉在了一起,不能不说是把戏曲的虚拟化特点张扬到了极致。

京剧有一出小戏叫《战太平》,讲了华云与耶律含嫣的故事。京剧“筱派”创始人于连泉(1900——1967,艺名筱翠花),早年也演出过全本《梵王宫》,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他当年演这出戏的资料。

(二)豫剧《梵王宫》及其演变

豫剧《梵王宫》因把花云射雕、与耶律含嫣初次相会的地点,由梵王宫庙会改在了洛阳桥畔(这种改法不无道理,因为明代无名氏著有《洛阳桥宝卷》,清代李玉也著有《洛阳桥》传奇,笔者缺少资料,无法进一步考证),所以一直沿用了《洛阳桥》这个名字。最早豫剧豫西调著名男旦演员燕长庚、慕水旺都擅长演出此剧,并因唱腔出众,台步、做派轻盈优美,而获得“水上漂”的美誉。后来陈素真大师演出这出戏,仍用了《洛阳桥》的名字,开封人把这出戏俗说成是陈素真的“洛阳桥甩大辫”。

豫剧《洛阳桥》在花部乱弹作品的基础上作了删减,将原本的二十八场戏压缩掉三分之二。弱化了众英雄聚义那条线,突出了耶律含嫣与花云的爱情主线,使在两个来钟头当年标有“文武代打”的戏中,让观众能看到主要角色耶律含嫣的表演,又能看到其他生、旦、净、丑各个行当的表现;既能听到优美的唱腔,又能看到精彩的武打,真可谓是一出包含许多看点的好戏,但现在看《洛阳桥》的演出,恐怕一点也看不到武打的场面。

豫剧《洛阳桥》在燕长庚、慕水旺及陈素真三位前辈艺术家唱红之后,成了豫剧的一出经典剧目。从豫西调著名男旦张庆官(崔兰田的一位老师)说起,豫剧名旦阎立品、徐艳琴、田岫玲、杨素芳、王敬先、安金凤等都演过这出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在开封和平戏院看过名噪一时、曾与陈素真姐妹相称的名旦李志贞演出的《洛阳桥》,她唱做俱佳,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他们晚一代的曾广兰及牛淑贤是当今演这出戏最好的两位豫剧演员。曾广兰是从陈素真那里“偷”来的,而牛淑贤是陈素真的关门弟子,当然是陈素真手把手教出来的。要说曾广兰的“偷”,确实还有一段佳话。

1962年曾广兰在排演《洛阳桥》时,正赶上陈素真带着天津豫剧团来到洛阳演出《洛阳桥》。由于某些原因,她前去拜师未果,于是她决心去“偷戏”了。她家住洛阳老城,每天要步行五六里路,赶往西工上海剧院看陈素真的戏,一连七天看了陈素真的《洛阳桥》,然后又跟到郑州,在河南人民剧院看了三场。陈素真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腔弯,一个眼神,都像录像机那样,刻录在自己脑海中。回来后,她着魔似的苦学苦练,加上她的聪慧与悟性,终于把戏“偷”到了手,甩大辫、转身急穿衣等绝招都练得相当娴熟。“文革”后,恢复传统戏时,她的《洛阳桥》首演,曾创下连演百余场的记录。这出戏演出遍及河南、河北、山西、陕西、山东、安徽、湖北等地城乡,于1982年被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成彩色戏曲艺术片。

为什么《洛阳桥》被改成了《梵王宫》?这首先要弄清“梵王宫”三个字的含义。按梵语解释,梵王宫本指大梵天王的宫殿,泛指佛寺。洛阳桥在全国有两处,一处在洛阳,另一处在福建泉州。而梵王宫只要有佛寺的地方几乎都有(或有梵王宫的文字记载),据说梵王宫曾被火焚烧,但在网上可以查到许多梵王宫,并且附有精美的照片。还可以查到古代文人们留下的诗篇,如唐代钱起诗句:“太阳忽临照,物象俄光煦。梵王宫始开,长者金先布。”宋代苏轼诗曰:“一纸清诗吊兴废,尘埃零落梵王宫。”元代戏曲家关汉卿也为梵王宫作曲曰:“梵王宫月轮高,枯木堂香烟罩。法聪来报,好事通宵。”这样涉及梵王宫的诗词还能找出许多。显而易见,就文化内含来说,梵王宫要高于洛阳桥。同时,除豫剧将这出戏叫《洛阳桥》外,其他剧种都叫《梵王宫》。

1957年陈素真在北京演出了这出戏,她那精湛的演技,委婉俏丽的唱腔惊动了京城,刘少奇主席及周恩来总理到场观看,并留影称赞。欧阳于倩、夏衍、曹禺、田汉等老一代戏剧家及著名话剧演员朱琳等,纷纷写文章,题诗词盛赞她的艺术。之后为治疗嗓疾,在田汉小住期间,田汉认为剧名还是叫《梵王宫》好,并认为以《叶含嫣》命名也不妥,把蒙族姑娘复姓耶律,不应该改成汉姓叶。陈素真接受了田老的意见,便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洛阳桥》改成了《梵王宫》。

(三)《梵王宫》与陈素真

豫剧大师陈素真自十几岁唱红开封后,一生演出了《三上桥》、《春秋配》、《柳绿云》、《女贞花》、《梵王宫》、《涤耻血》、《三拂袖》、《拾玉镯》、《宇宙锋》等数十部好戏,很难归纳哪几部是她的代表作。其中《梵王宫》是她的一出常演剧目,对这一出以花旦应工的唱做并重的戏,陈素真也非常喜欢。后来她嗓子失润后,唱词减了一些,这不能说不是一大缺憾,但这不影响他在这出戏中演技的发挥。她的戏迷仍叫这出戏为《甩大辫》,仍说“看看狗妞(陈素真的乳名)甩大辫,强似肚子吃饱饭”,足见戏迷对她艺术的热爱。

全剧最精彩的是 “思云”和“催妆”两场戏,其中“催妆”更令人叫绝。“思云”一场戏通过回忆,运用眼神、台步、造型等形体动作,表现了耶律含嫣初见花云后的爱慕与眷恋,及多情善感、急于再次相遇的内心世界。“催妆”一场则运用戏曲的多种程式动作,吸收舞蹈的表演精华,通过她创造的甩大辫、转身穿衣等“绝活”,极力渲染了耶律含嫣在心上人即将到来之前如何梳妆打扮,突出了主人公内心的喜悦与兴奋,以致手忙脚乱,忘形失态,把一个既“娇”又“憨”的少女形象立在了舞台中央。

陈素真在《梵王宫》整出戏中,充分调动了唱、念、做、舞等戏曲程式,运用了大量来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准确优美的动作及写真性的细节表演,成功地塑造了天真烂漫、风情万种的耶律含嫣,陈素真也因此成为“豫剧动作大师”。

陈素真在《梵王宫》中的唱腔,虽不及“崔家女”、“羞答答”那样出名,但其中有许多好听的唱段,如:

“昨日里闷悠悠如痴如醉,

思想起那射雕的人哪病卧在深闺,

这一箭射双雕令人佩服,

(穿插大段表演,表现了在梵王宫庙会上与花云邂逅的经过,然后接着唱道)

我有病了,

何日里能展开我这紧锁的双眉”

这种变化了的慢板唱段,还是能体现出陈派典雅的风韵。另外,不能不提及的是,豫剧的拖腔往往都在唱词的后面。而陈素真也常在唱词的前面先来个拖腔,或者像在这出戏“思云”一场下场时,来了一句无词唱腔煞是好听,这种唱法也是陈素真大师的独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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