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豫剧史的研究与写作——田中禾先生访谈录

受访者:田中禾(著名作家)

访问者:王建浩(戏曲研究学者)

访谈时间:2015年12月8日、2015年12月15日

地点:郑州·田中禾家

采访时长:约5个小时

一、争取将来兑现写戏的愿望

王:田先生您是作家,今天我们不谈文学,主要谈豫剧。我看了您的文章《圈外说戏》和评石磊(河南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著名豫剧编剧、导演)的《一个人的主义——“新古典主义”对中国当代戏曲的意义》产生了采访您的冲动,觉得您对豫剧非常在行。

田:我喜欢豫剧,是忠实的票友。票友的好处是说话随便,一个业余爱好者,说什么,圈内人不会太介意。

王:这样更好,可以更超脱地享受艺术。

田:也许这种“玩”的态度更切近艺术的本质。专门去研究它,有可能被它异化。

王:您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看戏?

田: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看戏。因为喜欢,自己也跟着唱唱。中学、大学时候还排戏、演戏。在文革最困难的时期,无路可走的时候,豫剧沙河派名角刘法印甚至介绍我去剧团工作。但是一直没能进入戏剧界。

王:田先生,您是作家,对豫剧又这么热爱和熟悉,有没有打算写个豫剧本子?戏曲剧本更音乐化、抒情化,可能更适合晚年写。

田:其实我也有这个愿望。关键是一直在忙自己的长篇小说,几十年积累,不把它处理完,心里放不下。我写长篇不像其他作家写得快,写一部一般需要三、五年。十年前苗文华请我写戏,我说,等这部长篇小说写完。结果,这部长篇写完了,另一部又开始了,又是五年。时间都花费在这个上面了。其实我一生都有戏剧情结。高中毕业时,曾集中精力读了一批戏剧理论和中外名剧,打算报考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由于班主任的劝阻才打消了念头。

(其间,看到莫言为家乡戏茂腔改编《红高粱》的微信,我把此消息转发给田先生,田先生回复说:争取将来也能兑现写戏的愿望。)

二、不应忽视的沙河调

王:您写的关于刘法印的那篇文章我看到了,在您最困顿的时候,他给您联系工作,对您的那种照顾和鼓励,有一股精神力量和人间温情,让人感动。

田:这是缘分。南阳原来没有豫剧,刘法印从漯河、驻马店到了唐河,我的家乡才有豫剧。他从驻马店出走,既有个人原因,也有艺术原因。那时我家开杂货店,剧团拉大弦的常去我家买东西,他对我母亲说,刘法印两口离家远,在本地没有亲人,老太太喜欢看戏,把他爱人认给你当闺女吧。这样就认下了。两家走得很亲。文革中我住在他家,与他谈戏,谈艺术。他对我的影响、我对他的影响都很大。直到现在,他的孩子们还和我保持着亲戚关系,常来常往。

王:您小时候看了哪些剧种?

田:汉剧、曲剧、越调,还有就是你们西三县(我是西峡县人)盛行的宛梆。豫剧流行到南阳大约是1950年。一路是豫西调从洛阳南下,一路是沙河调从驻马店西去。豫西调和沙河调汇合,形成了南阳豫剧。沙河调以唐河为根据地,刘法印带去了一批演员,包括红脸、花脸,旦角人才较弱,主要演武戏,武戏适合在民间野台子演出。后来刘法印去南阳,与从北边过来的旦角李二凤会合,成为南阳县(当时还不是南阳市)豫剧团的台柱演员。曲剧在南阳民间扎根很深,农村人都会拉拉曲胡,唱唱曲子戏,非常普及。相比之下,豫剧在南阳就没有郑州这一带那么普及。

王:我看到您写刘法印晚年在南阳很不得志,情绪比较低落。

田:文革后,他郁郁不得志,演员离开舞台后,心情苦闷,所以他去世很早,才62岁。按照我的看法,刘法印应该回到沙河调的本源去,直到现在,他在漯河、驻马店一带声望还很高,在民间一提起“小垫窝(刘法印艺名)”还是很响。他从驻马店过来,对他的艺术生涯,打个比方说,很像是尚小云从北京到了西安,“玩儿”得不是地方了。

王:刘法印先生是武生演员,有很多绝技,如“盘椅”、“滚刀”、“牙功”等,这些高难度的武功技巧,我们现在都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田:一般功夫好的武生,嗓子大多坏了;唱功好的文生,不能武打;刘法印最可贵的地方是文武兼备。他对豫剧的贡献在哪里?生角和旦角的音域是有差别的,最早的时候女演员少,都是男人演旦角,豫剧的主奏乐器是皮嗡。后来女演员兴起,祥符调、豫西调都变成女角挂头牌,坤角走红,她们的嗓子高,主奏乐器改为板胡来适应她们,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生角捞不着弦。沙河调运用二本腔很好地解决了生旦同弦的问题。刘法印是沙河调的杰出代表、豫剧文武生艺术的集大成者。他的二本腔嘹亮、干净,他以口语化的灵活节奏打破豫剧固有板式,随意加词加白,行腔挥洒自由。当时中国唱片公司只给他录了《黄鹤楼》,但是论唱功,他最好的是《提寇》。独角折子戏,一个小时左右,少年寇准奉调进京,一路走一路看汴京景色,到朝堂,看清官匾,诚惶诚恐。绕来绕去,很失望,“为啥不见我小寇准的名?”一转脸,“啊,找到了!找到了!(唱)虽然是字小啊写得怪清,上写着霞谷小县的小寇准,虽然是官小啊做得老清……”这一段给我的印象至今还很深。唱腔非常有特色,当时在唐河演,场场满场,站票也挤满。可惜当时没有录制下来。《黄鹤楼》里,刘法印用“牙功”表现周瑜气极的情状,一般人在台上咬牙下面听不到,刘法印不用麦克,在野台子上咬牙,满场都听得见,“咯吱咯吱”咬牙,抖动花翎,浑身打颤,满场鼓掌叫好。“倒蹿座椅”他是跟杂技演员学的,在舞台上放一把大圈椅,一跺脚,“嘭”地蹿到椅子上边,腿放在圈椅背上,头朝下,咬住翎子,用“倒蹿座椅”很好地表现了周瑜的激动、气愤,是表现人物性格的需要。“滚刀”在《杨香武盗九龙杯》用过,在几把刀中间蹿过,相当于杂技中的蹿刀、蹿火圈,那时的刀和现在不一样,建国后的刀是木的,那时候的刀是软铁,他能轻松顺利地滚打。其实,他武打戏最精彩的是《长坂坡》演赵云。这个折子戏几乎没有唱段,全是长靠武打。马陷到淤泥里,一个人左冲右突,掩埋了甘夫人,背着幼主,杀出重围,靠演员的做工,使人如临战阵。也是场场满座,场场叫好。

祥符调以旦角挂头牌,沿陇海线传播,特别是郑汴洛三大城市。豫西调一直到西安、宝鸡,都被旦角把持。生角戏和脸子戏在陇海线吃不开,就有一部分演员沿京广线南下,一个是桑振君从祥符调的本营开封出来,到了许昌;一个是沙河调从祥符南下,沿京广线向南,以漯河、驻马店为根据地,南到武汉,东到淮北,这是沙河调的主要活动范围。沙河调进城市剧场演出少,因此以武戏为主,以脸子辈为主,生角挂头牌,坤角是配角。沙河调注重脸子辈的全台戏,红脸、花脸等,《三打雷音寺》是沙河调独有的剧目。沙河调因为被北方的旦角戏挤走,因此把生角戏和花脸戏发展起来。我认为到现在为止,豫剧界对沙河派和刘法印的研究是不够的。原因在哪里?一是它一直远离省会中心,二是它的传承一直在民间,当我们把目光注视在“五大名旦”上时,就忽略了豫剧一个很重要的流派——沙河派。它是以生角挂头牌,帅动了旦角和脸子辈组成的全班戏。在豫剧艺术发展史上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

三、流派是豫剧的个性,艺术最可贵的就是个性

王:您对桑派是不是特别喜欢?

田:我认为桑派继承了祥符调,但没有受到祥符调的拘束,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最有创新和发展的一派。桑振君是唱(河南)坠子出身,她把坠子唱腔揉进了祥符调。她的音程跳动很大,华美、高亢、嘹亮,又在华美高亢的跳荡中加进了柔婉,非常精致细腻。

王:除了桑派,您还比较喜欢哪些流派?

田:总体而言,我比较喜欢祥符调。从艺术上来讲,比较成熟的是陈(素真)派。包括她的弟子们,如关灵凤等出来就不一样,她们向京剧学习,台风大气。比如《拾玉镯》,我看过武慧敏的演出(这是由陈素真亲授的),舞台动作是从生活中发现,把生活诗化、艺术化。当你去做史的时候,你应当认真地、独立地去发掘,用自己的眼光发现评价经典剧目。不要拘泥于已有的成说,把各种已有的资料辗转相抄,没有创见。也就没有价值。

王:祥符调流派我还比较喜欢王秀兰、宋桂玲。我听宋桂玲的唱腔很震惊,还有唱这么好的,嗓子好,嘴皮子溜,《对绣鞋》我听后特别佩服。

田:《对绣鞋》把祥符调的口语化、快节奏发挥得淋漓尽致。

王:《对绣鞋》中还有打舌颤音“嘚儿——”把色子在盆里面滴溜溜转绘声绘色地表现出来,写她表兄和几个人赌博也很形象生动,虽然只能听唱腔,我也似乎能看到那些人的活动。原来我对王秀兰(汴京三王之首,三王即王秀兰、王敬先、王素君)很不了解,我看石磊的文章很推崇王秀兰,就把她的唱腔找来听,我听后也很震惊,她的嗓音宽厚甜润,唱腔舒展大方,不枝不蔓,不温不火,石磊称赞她为“秀姿兰韵、王者之品”,像豫剧中的梅派,很能体现中国古典美学中和之美,她认为表演和唱腔宁欠勿过。

田:这就对了,艺术需要节制。

王:这个流派没人继承,没人宣传,湮没无闻。

田:你要搞史,就要靠史家去发现,这就是史家的任务。

王:您说一些音乐设计是流派的杀手,我也深有同感,比如我先后五次采访苏兰芳,她虽然一字不识,只是根据老师教给她的戏谚“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来琢磨,她觉得老师傅唱的平(男旦,声腔的高低起伏不大),她自己整天哼,做梦也哼,用心地琢磨唱腔。比如她也有《对花枪》“老身家住南阳地”这一大段,她里面有一段“昨晚做梦甚是稀罕……罗艺听了他的话,差下了二顶小轿来搬俺,忽闪闪忽闪闪把我抬到那瓦岗山,俺老夫老妻得团圆呐嗯啊哎呀嗯啊呐嗨呀呐嗨呀嗨哎……”最后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花腔,这一段在我们能听到的版本中都没有,她说南阳班演戏有这一段,她就把这它学过来,自己加以创造。再比如《穆桂英挂帅》,提起此剧,我们就想起马金凤唱的“辕门外三声炮”,被这个名段遮盖,其它更丰富的版本被忽视了。比如关灵凤的祥符调里有“她箭射金钱仓仓啷啷落在埃尘”,台湾张岫云演出的版本中也有,苏兰芳用豫西调唱,虽然她们演唱的版本没有马金凤的流行,但那是另外一种韵味,不同的风格。这种艺术个性难能可贵。

田:戏剧界最能反映我们的文化生态,这个文化生态环境非常恶劣。做戏曲史,责任就是把真正的艺术财富推介给后人。文化生态环境越是恶劣,艺术越是潜伏在基层,你要相信我们的传统会被民间和边缘继承下来。主流戏曲舞台排斥流派,流派是什么?流派是个性,而艺术最需要的是个性。消灭了流派就消灭了个性,也就消灭了艺术。音乐设计在消灭流派上贡献最大。剧本、导演和音乐设计三把刀子架在演员头上,变成了三个枷锁,改一句词,剧本的作者不同意,改一个动作,导演不同意,改一个音符,音乐设计不同意。素质再好的演员,在三副枷锁的束缚下,没有发挥个人才能和创造力的余地。像苏兰芳她们,师傅教的是板式,程式,怎么唱,靠自己琢磨,提供了广阔的个人创作的空间。自由对艺术特别重要,施展的空间特别重要,现在我们把空间压缩到最小,剧本又很差,音乐设计又很差,他把最传统、最优美的东西压缩掉了,以自己关在屋里弄出的不伦不类的歌谱代替几代艺人创造、积累的优秀传统。最可怕的是,他们非常自负,不愿意向老艺人学习。有一次我被请去看戏,那唱腔别扭极了,让人坐不住,受不了。演出结束后,我问那位演员(她是一位个人天赋、素质、嗓子非常好的演员),“这唱腔,你自己唱着别扭不别扭?”她说:“别扭。”我说:“别扭你为啥还要唱它?”她说:“不唱不行啊,人家音乐设计给你设计的,你得照着谱唱啊。”演员被逼到这样可怜的地步,豫剧还有啥个性可言?

王:你说到戏曲歌谱化的问题,很多专家也在讨论剧种的趋同化。全国的戏看起来差不多,豫剧越来越像歌剧,曲剧越来越像豫剧,剧种的个性越来越不明显了。而我们都知道,剧种的个性是建立在地域文化基础上的,地域色彩的消失使剧种的个性也消失了。

田:实际上中国戏剧的黄金时代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的文学也很繁荣,大家辈出,话剧、电影也很繁荣,地方戏曲产生了一批改革家(如咱们的樊粹庭),产生了一批经典剧目,出现了特色纷呈的流派,促进了戏曲艺术的成熟。原因是那时的思想控制和文化控制都很松散,有自由的空间。经过半个多世纪意识形态的强化,戏曲逐渐堕落为宣传工具,个性被打压,流派湮灭。有个性的艺术家,有待于我们做史的人去重新发现。我觉得一个流派、一个剧种,决定它的生命力的是有个性、有人性的经典剧目。

四、要重视发掘推广经典剧目

王:您说到了经典剧目,而现在大量的经典剧目消失,老生、武生、花脸、丑角的剧目越来越少。

田:《提寇》和《长坂坡》这两个折子戏是刘法印最有代表性的剧目,没有留下来,很可惜。还有祥符调的《小二姐做梦》,独角戏,非常精彩。

王:戏曲舞台常演的传统剧目可能就二、三十出,大量的经典剧目失传了。

田:经典剧目的发掘需要有人来做。所以连晓东搜集老艺人的唱腔唱段的工作,我非常赞赏。石磊主张“新古典主义”,我也很支持。他做了很多发掘、重新改编经典剧目的工作。我们认真想一想,豫剧这几个流派,每个流派都要有一两个站得住的经典剧目,这个流派才能传承。越剧的《梁祝》、黄梅戏的《天仙配》就支撑了这个剧种,豫剧有什么?

王:打造一部戏曲经典很不容易,包括剧本、表演、唱腔、配器等,有的是传统戏,有的是建国后老艺术家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经典,比如您提到的《提寇》、再比如常香玉的《拷红》、《杜十娘》,刘卫生的《茶瓶计》,王秀玲的《花庭会》、《红楼梦》等,这些经典的剧目为什么没有人继承,为什么不演?

田:这的确是我们当前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这些艺术经典短时间内不被人们重视,也许以后会被人们重视。我们现在没法主导这个体制,也没法主导主流。但是历史和民间是会发现、修复艺术的。

王:我去采访过郭凤娥(刘卫生弟子,在《梨园寻根》晚会上展演了《茶瓶计》),我说:“您的《茶瓶计》这么好,年轻演员咋不学习呢?”她说:“他们看不起。”我说:“您再不教不就失传了吗?”她说:“他们要不学的话,我就找民营剧团教,把这出戏传出去。”再如曲剧《红楼梦》的《葬花吟》、《题帕三绝》唱腔并不比1987年版《红楼梦》的音乐差,但是也没有人演。像《清风亭》、《三娘教子》这些戏都老掉牙了,但是为什么至今还有生命力,常演不衰?李树建也谈到在农村演戏,最受欢迎的是《清风亭》。石磊的《三娘教子》在台湾演出,台湾的历史学家柏杨看后说,从三娘的身上看到他母亲的影子,感动得直掉眼泪。

田:这些剧本的出发点是人性,它们不带意识形态色彩,这是根本的分水岭。这是从剧本内容来讲。从表演形式来讲,它完全恢复传统,不受三套枷锁限制,让我们领略到戏曲旧有的传统魅力。就大众审美来讲,当你把旧有的传统拿出来的时候,反而让人有一种新鲜感。

王:《三娘教子》这出戏,从整个剧本来讲是有糟粕的,赞扬三娘的守寡精神。人们欣赏的并不是全剧,而是《教子》这一折。

田:包括石磊改编的其他一些戏,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思想价值值得商榷。可人们喜欢的是它对传统的传承,是其中人性的感染力。

五、理性认识常派艺术

王:前几年您的同行张宇发表了一篇文章《豫剧的噪音》,他说:“有一天竟然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是常香玉把豫剧活活地唱坏了! ……对豫剧来说,从发展来看,贡献最大的是常香玉,损害程度最深的也是常香玉。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此文一出,遭到了很多批评和谩骂。

田:我当时还在文联任职,收到一些信,指责张宇。但是张宇说的是有道理的。他是以一个作家的直觉来说的,由于常派长期统治主流舞台,她的传人又把常派粗犷的特点发挥太过,不但败坏了传统,消灭了艺术个性,误导了观众,也湮灭了常香玉的艺术特色。因此,我认为,不能说是常香玉把豫剧唱坏了,是主流舞台泛滥的“常派”败坏了豫剧。

王:您在《圈外说戏》里说:“香玉对豫剧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我倒觉得至今我们对常香玉的艺术研究很不深入,对她留给我们的艺术遗产缺乏理性认识和全面总结。以至于造成对常派艺术的片面理解,导致对豫剧的误读。好像常派就是粗犷、豪放,把嗓子放开,以嚎嚎的行腔使台下一阵骚动,来几声喝彩。”回过头来仔细分析常香玉的唱腔,她唱得好,大腔大口,比较合乎河南人的欣赏口味,但她的一些唱腔过于奔放,甩腔过长,是不是破坏了一些豫剧声腔的美感?到了她的学生,这破坏就显得更严重。听她的原唱,也没有甩得那么长,也没有唱那么高,用那么大的劲儿。

田:常香玉还是有节制、懂收放的。常香玉唱“呵呵”,声音在口腔里震动,到了她的弟子们,就完全放开了,打开喉咙,把粗犷的东西发挥到极致,就变成了噪音,破坏了艺术的美感。常香玉对豫剧的贡献主要是唱腔方面的革新,她的改革,推动了豫剧的发展。常香玉的改革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只是没人对她改革中有待商榷的地方提出讨论,助长了此后学生的过度发挥。比如,借鉴兄弟剧种是对的,把曲剧阳调照搬过来(“耳旁边忽听得金鸡三唱”),混淆两个剧种,就值得讨论。桑振君吸收了坠子的唱腔而不露痕迹,她的改革是成功的,桑振君发展了祥符调。“的”字,在河南话里读“第”(di),“哩”(li),香玉把它读做得(de),有违中州音韵,“我得(de)官人你,你好狠得(de)心呐——”就不如“我哩官人你,你好狠的心”听起来顺当。如果把祥符调《捡柴》里“我哩那老乳娘啊”变成“我得那老乳娘”就没味道了。这是受了当时推广普通话形势的影响,对豫剧,是一种破坏。毫无疑问,豫剧的发展受到时代的影响。随着中国文化的越来越政治化,政治潮流越来越极左化,艺术也越来越朝着粗俗化的方向发展,常派作为豫剧主流,朝着革命化和大众化方向发展,与中国的历史潮流是一致的。我们今天研究常派,要跳出意识形态的巷道,用学术的眼光来研究,以学者的独立思考去认识和评价历史。

王:常香玉去世的时候是不是有点痛心,认为她的艺术流派没有合格的继承者?

田:香玉的女儿说:“满街都是常派,只有常香玉不是常派。”这话很形象。一个流派无限扩大之后,就会泛化,泛化之后流派就被消灭了,因为它消灭掉了个性特色。所以,艺术的泛化是很可怕的。比如在文学界,前10年有一段时间散文很热,整个文学界都崇尚散文,那时我就说要警惕散文的泛化,散文泛化之后进入了寻常百姓日常生活中,这是好事,但是一旦进入百姓的日常生活,散文本身的艺术品位就不再有了。我的预感果然应验,后来散文就疲惫不堪,不再有精品名篇。祥符调受压抑,没有泛化,幸而有远走他乡的桑振君,使祥符调推陈出新了。

王:我觉得陈素真的学生关灵凤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她的唱腔端庄大方,祥符调的韵味浓厚,特别是她对波颤音的运用发挥到极致。

田: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艺术就是要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不继承是不对的,仅继承而不创新也是不对的;不创新是不对的,创新而随意发挥也是不对的。

六、外流的豫剧替我们保存了优秀的传统

王:您在《圈外说戏》中谈到:“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去美国访问,在几个地方的领事馆和侨界的欢迎宴会上,听说我是河南来的,就被点名要我唱豫剧。我这个业余水平,只是奉场助兴,赢得的反响却出乎预料,几次都不得不加唱一段才能告饶。豫剧成了海外人的乡音乡情,是河南人的精神家园。”

田:那次访问之后,我邀请了五六位美国朋友回访,我请二团李树建他们演了一场流派特色的折子戏,又陪他们去茶座听豫剧,反应非常好。非常好的原因是什么?豫剧是生长在中原的乡音,是中原这一方的艺术创造,具有这一方的艺术个性,它是不可替代的。豫剧占据了中州语音的优势,它的辐射力特别强,北方能接受,可以到达东北、新疆,南方也能接受,到广州、云贵、四川,东南到台湾。这证明了豫剧的生命力和中原音韵的融汇力、穿透力。祥符调是标准的中原音韵,从宋代起就有了辐射大江南北的效能,加上南宋的南传,近代的西传,具有很强的亲和力。

王:梆子是一个大的家族,豫剧能在梆子家族中脱颖而出,豫剧的音乐刚柔相济,旋律特别优美,甚至包括曲剧的音乐也很优美。有时我自己都纳闷,在河南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为什么能产生这么优美的唱腔呢?明清之后,虽然中国文化中心南移,不在中原了,但是中原文化丰厚的积淀,对中原的戏曲艺术会不会有一定的影响?比如说曲剧,虽然我们说它登台的历史不足百年,但是曲剧是从开封的明清俗曲演变而来,在中原民歌的基础上形成了曲剧。再如豫剧的产生,它兴盛的比较晚,一开始它和罗戏、卷戏同台演出,在演出过程中吸收了它们的精华,逐渐发展壮大起来。河南戏曲优美的声腔是否和中原的文化遗产、音乐遗产和戏曲遗产有密切的关系?

田:一方面它和中原音韵和文化的辐射力有关,另一方面和中原丰厚的文化积淀有关。中国戏曲元明是一个比较繁荣的阶段,清到民国是地方戏兴起的阶段。元代北曲南曲很明显地分开着,到了明代,中原戏曲力量已经显露出来,显露出来的原因是什么?我认为从追根求源上来讲,因为元代是少数民族,他们着重在北方,他们占据着北方文化的优势,形成了大都这个戏曲中心。但是这个戏曲中心没有开封源远流长,中国的市井文化真正发达起来不是在元朝而是在宋朝,开封的勾栏瓦肆很多,娱乐业发达。豫剧为什么会在封丘的清河集和开封的朱仙镇形成,所谓的“许家班”和“蒋家班”,从历史渊源上讲,和开封的文化中心有很大的关系,在北宋时期已经种下了勾栏瓦肆的种子,清河集和朱仙镇近在京畿,在帝都的城郊,封丘虽然在黄河以北,但人们过黄河很方便,豫剧兴起于郊区,然后到开封演出,吸收的主要是开封的市井文化,并最终在这里形成了豫剧的中心。

王:现在我们对外省的豫剧名家关注比较少,宣传也很少,有一些有成就的艺术家被忽略了,如王景云、李景萼、张敬盟、张岫云等,他们在外省的生存环境更为艰难,他们对豫剧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因此豫剧史应加强对他们的学术关照。

田:这是豫剧发展史上一个有趣现象,不知道你认真思考过没有?在中国历史上,中原文化有几次外流。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每次时代动荡都会造成文化外流。豫剧也是这样。抗日战争中樊粹庭率豫剧西行,在西安成立狮吼,一直流布到新疆。解放战争中张岫云率团辗转越南,最终在台湾落地生根。经历了反右运动,陈素真到了天津,桑振君到了邯郸,这些外流的艺术家都是成就卓著的祥符调传人,代表着豫剧优秀的传统。豫东调马金凤去了豫西洛阳,豫西调崔兰田去了豫北,他们远离省会中心地带,不被主流同化,反而保留了个性,保留了豫剧优秀的流派传统。多年后,桑振君回河南演出,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外流的豫剧之所以能够很好地保留了豫剧的艺术品质,是因为她们在外边演,靠的是豫剧艺术的魅力,受政治影响较少。

王:桑振君回来演出之后,原定的“五大名旦”把她加进去,成了“六大名旦”。

田:这也验证了我的观点,艺术在边缘,不在主流。正因为她离开了主流,她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在主流反而身不由己,自由发挥的空间更小。很多演员的素质和创造力也许并不比桑振君差,但被湮没在主流里了。

七、要相信戏曲艺术在民间的再生力量

王:2012年,您在观看了《梨园寻根》这场晚会后写到:“这台晚会打开了尘封的中原艺术宝库,让我见识了中原戏曲传统的丰富多彩、博大精深。当主流舞台被浮华的泡沫淹没;当一些自命不凡的音乐设计以拙劣的歌谱肆意破坏优美的经典唱腔;当戏曲剧目在意识形态的主导下日益远离艺术的时候,是这些散在民间的老艺人,为我们保存了中原戏曲的精粹,传承着中原文化的艺术精神。他们拥有的艺术财富连同他们本人,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抢救、保护的对象。我们经常谈论振兴豫剧,如果不认真发掘传统,尊重传统,使戏曲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振兴从何谈起?一时喧哗的泡沫破灭之后,我们有什么留给后人?”

田:你应当有信心,艺术在民间的再生力量是很强大的。那一次河南戏曲广播举办陈素真诞辰纪念演出,效果出乎我的预料,我觉得祥符调人已经不在了,剧目也没人传承,被压抑了几十年,还能再起来吗?看了祥符调三天的折子戏,我对豫剧重新树立了信心。漯河搞沙河派研究会,请我参加学派成立大会。有一个老艺人,六十多了,退休了,长期不在舞台演出。她上台唱沙河派经典《樊梨花征西》,很长的唱段,气力、气口,板眼、节奏,非常好。我很感动。一位年轻演员唱刘法印的《黄鹤楼》,还真有特色。有很多我少年时期听到的段子,他们还唱得那么好。使我感叹。文化大革命把它们压制摧毁了,戏曲主潮流把它们压抑排挤了半个世纪,它们还在民间倔强地生长着,保持着艺术品性。好的东西,我们这一代如果不能修复,下一代人会重新发现。我们作为史家的责任,就是要把优秀的东西记载下来,留给后人。

王:你说到这里,我想起前一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的一段视频。那是安徽张玉生、张玉珍哥妹二人联袂演出的豫剧《卖苗郎》,是1999年演出的实况录像。现在张玉生已经八十多了,他还不停地搭班演出,有网友现场看他演得那么好,就问他有录像没有,他就把《买苗郎》的录像寄给网友,网友把它传到网上了。当时的张玉生(1931年生)已经68岁,他的妹妹张玉珍(1937年生)已经62岁,哥哥演公爹,妹妹演柳迎春,《背公公》一折,六十多岁的妹妹真的把哥哥背起来,而且还跑圆场,脚步那么轻盈,一边跑一边唱,气不喘,音不抖,地地道道的豫剧,剧场效果是那么强烈,真是令人感慨。

田:这证明艺术是有力量的,翻过来,更证明了我们的主流在毁掉艺术。

八、传统戏曲语言和结构是豫剧的精华

王:豫剧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剧目《对花枪》,崔兰田有心把该剧排成电影,就请田汉修改剧本,修改后的剧本文学性提高了,雅是雅了,可是失掉了豫剧浓郁的生活气息,观众不喜欢,上演了没几场就演不下去了,田汉的改编是失败的。

田:《锁麟囊》被当做“程(砚秋)派”代表作,这个剧本其实很糟糕,它的唱词过于雕琢。这是文人的局限性,爱掉书袋子,爱用典故。田汉修改的《对花枪》,他改掉的恰好是民间智慧。我们看待民间的东西,有一个很重要的价值取舍,有时你看它非常俗,但它是大雅,有些地方你把它改雅了,反而把最鲜活生动的东西改掉了。比如“那个窗台高我的个子低”、“众位英雄跪在地”等,非常俏皮、生动活泼,是民间艺术的生命力,是不可以随便改动的。梅兰芳最经典的“海岛冰轮初转腾”,空洞无物,陈词滥调,情景脱节。而《玉堂春》中“苏三离了洪洞县”,唱词朴素通俗,简约流畅,只有八句,有情有景,有叙事,有交待,蕴含的信息量、故事量很大,是非常凝练的戏曲语言。和它相比,“海岛冰轮”就是典型的文字垃圾。《樊梨花征西》(又名《三上关》),“鼓打五更鸡叫明,从东方升起来个太阳星,那么那么大,那么那么红,滴滴滴滴溜,溜溜溜溜滴,滴滴溜溜溜溜滴滴升在那半空中。”这是民间智慧从生活中发现和提炼出的最富有诗意的意境。太阳升起地平线,给人的感觉真是滴滴溜溜粘粘连连。这是民间语言中很宝贵的东西,我在长篇小说《匪首》中借用这个意境,来描写太阳升起。《桃花庵》陈妙善的唱段:“陈妙善在庵中悲悲哀哀,终日里止不住泪湿胸怀。……”也是非常精彩的唱段,“俺二人初见面目中流爱,悄悄地他随我到桃花庵来。”句句用韵,顺溜上口,叙述故事简练生动,把男女之间的情爱刻画得细腻传神。

王:你说的这一段好像经过樊粹庭的修改,阎立品唱的“陈妙善上前来双膝跪定”就是樊粹庭修改的。它们虽然经过文人的修改,但做到了雅俗共赏。

田:樊粹庭很大的贡献是他知道哪些是民间好的东西要保留,哪些是粗俗不堪的东西应当去掉。民间的插科打诨、方言土语,有一些可以非常精选地保留,但大量使用确实会使剧本的艺术品位降低。樊粹庭对豫剧的改革直到现在对文人仍有很重要的启发意义。樊粹庭是戏曲音乐改革的榜样,他在充分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提高豫剧的音乐性。他坚持因人设戏,以“角儿”为中心。从剧本、导演,到唱腔、乐队,都围绕演员的特长来创作,使演员能够充分发挥才华,展现艺术个性。他不是随随便便拿过来进行个人创造,在尊重传统、珍视民间智慧的基础上进行改革,他的改革极大地提升了豫剧的艺术档次,同时保留了民间智慧和精华,这是樊粹庭最可宝贵的地方,也是后世搞戏剧工作必须认真思考的。

剧本创作是一个大问题。像樊粹庭这样的非常稀有,多少年才能产生一个。他受过大学教育,是欧美留学预备班的学生,接触过西方文化和戏剧,在大学里演过文明戏。他在精英的文化基础上去看地方戏,亲自发现了乡村野台子的豫剧,把它推向城市,亲历亲行参与了豫剧的变革,而后他动笔写本子,这样的剧作者对戏的把握就很全面。比如观念上的定位,精华与糟粕的定位,雅俗的定位,他把握得很准。他在技术上也充分显示了才华。我们来考察他的经典剧目:首先他在继承传统上是很坚实的。其次,他对中州音韵的把握非常熟练,他脱尽了书斋文人的学究气。书斋的文人可以把诗歌、小说写得好,但是未必能把一个戏写好。原因是你对乡土语言和音韵的把握并不在行,大多数的剧本写出来之后,用词很华丽,但是不好唱,为什么呢?它在韵辙上不适合。还有板式,一个会唱戏的人,他写唱词时脑子里已经有了板式,不懂戏的人脑子里没有板式的概念,不知道豫剧里有三字句、五字句、六字句的句式,一般只用七字句,九字句、十字句,造成唱段呆板。刘法印对板式句式的驾驭运用让人惊叹。他在《黄鹤楼》里屡屡打破固有板式,他把二八板的一句下韵改成一个铺陈繁复的长句:“那个时节,你们弃新野,奔樊城,败当阳,你们的兵退到离夏口四十五里安下营寨,兵又少你们将又寡,不敢把阵排。你朝里有关张赵云三员将,威名现在,我何须挂心怀,我就服了诸葛亮真算是奇才!”句子延伸这么长,却一气呵成,不但没有破句掉韵的感觉,反而感到起伏跌宕,俏皮活泼,妙趣横生。戏曲剧本差,首先是作者对戏曲语言的把握;第二是剧本的结构。文革后,阿甲在高级导演培训班上有一个非常好的讲话,现在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观念了。我认为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之间,东西方文化进行了一次交流,交流的结果是以西方吸收了东方文化,壮大和发展了自己;东方吸收了西方的文化来改变自己,有一些改变的很好,有些改变坏了。就戏剧而言,东方吸收了西方的话剧,把这个新的戏剧品种带到中国,改变了中国戏剧的面貌。就中国戏曲来讲,到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上大学的时候,戏剧方面的理论都是学苏联,把斯坦尼拉夫斯基体系搬到中国来,以斯坦尼对中国戏曲进行改造,对中国戏曲传统美学是一次灾难性的破坏。西方向东方学习最早的是布莱希特。布莱希特在莫斯科看了梅兰芳的戏很震惊,拿个马鞭在舞台上转一圈,就从北京到了南京,这在西方戏剧上是不可想象的。他学习梅兰芳,研究中国戏曲,创作了西方现代派的第一批剧目。当西方打破三一律、把舞台空间的“第四堵墙”推倒,向东方学习时,我们却把西方摒弃的观念拿来,以斯坦尼拉夫斯基为圭臬。中国戏曲最不幸的是我们现在仍然拘泥于三一律,一定要分场,定时空,时空的自由转换没有了,从根本上颠覆、破坏了中国传统戏曲美学。那次石磊的研讨会,我在北京发言时曾向石磊建议,如果他能打破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继承来的三一律,恢复中国传统戏曲美学,打破时空,打破分场结构,也许他的创作会有更大突破。

九、石磊走的路子是对的,所以我支持他

王:说到了石磊,我们就谈谈他吧,他的剧目大多是从经典剧目改编而来,我看得不多,只看了《芦花记》和《三娘教子》,其中《三娘教子》给我的印象深刻,这出戏没有大舞美,非常精致简约,但不是没有创新,而是和整台戏结合得非常密切,给人的感觉是做旧如旧,完整统一,看起来非常舒服。并且里面的唱腔也很好,其中“老薛保快请起一旁立站”一段脍炙人口,广为流传。您是怎样看待他的导演和艺术风格的?

田:有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得了,没法要求更多。他有自己的志趣、志向,锲而不舍,富有激情,虽然有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但他的大方向是对的,他没有走意识形态、政治宣传主导的路子,也没有附会社会主潮流,总体来讲,他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这就很不容易了。他让我赞赏的是两件事,一件事是他一直在挖掘整理传统剧目,二是他对传统板式唱腔的尊重,这两点特别可贵。

王:石磊的《三娘教子》成了很多剧团的吃饭戏,很多市级剧团和县级剧团都在演,却不能评奖,说是改编的程度未能超过原著的50%。您怎样看待这样的矛盾?

田:很正常。(笑)你本来就不打算走体制,也不打算获奖,这个问题不存在。

王:白先勇导演的两部戏你关注了没有?

田:我没有看演出,但是我关注到了。

王:《青春版牡丹亭》到上海演出的时间不合适,始终没有看成,我看了他的《玉簪记》。他坚持了中国的戏曲传统——写意型、程式化和虚拟表演,但又有发展创新,他从中国传统文化找灵感创意,整部戏既创新又不突兀,做到了“移步不换形”。

田:我认为白先勇走的路子、价值、甚至他精神的可贵的地方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文化气场和现代人的心灵沟通起来,他做这个尝试,无论成功与否,都是值得肯定的。

王:他成功了,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票60元,那天满场了,连外国人都有。现在上海的昆曲观众已经发生了变化,都是年轻的、有学问的青年人,他们看昆曲就像看国宝一样,非常虔诚。

田:如果河南有一个类似于白先勇这样既有财力又有智慧、又有学养的人,把我们豫剧经典优秀的艺术发掘出来,专门演经典,我相信仍然会把年轻观众带回来。现在戏曲的危机完全是主流意识形态的误导造成的。

十、现代戏必须具有艺术品质

王:说到主流,就牵扯到另外一个话题,怎样看待豫剧三团和现代戏,建国后大力提倡现代戏,前几天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一搜,出现了大量的豫剧现代戏剧本,几十年来我们排了那么多现代戏,留下来的却了了无几,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田:三团是个特殊流派,它是现代舞台剧与豫剧结合的产物,一开始就走的是歌剧道路,在剧本内容、舞台表演、音乐设计上对豫剧进行了歌剧式的改造。这种改造与攀粹庭不同,樊粹庭对豫剧音乐的改革是尊重传统、尊重演员,三团的改造使豫剧进入了以编导为中心的时代。它完全用舞台歌剧的一套程式来改造豫剧。由于一个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现代戏无法产生经典,不能融入传统。它的根本问题是剧本创作不是站在人性和艺术的立场,而是站在政治宣传的立场。现代戏一直在图解政策、配合运动,多年来只是为了会演、评奖,为了领导的政绩,最终劳民伤财,随着政治潮流的变迁,必然成为垃圾。并不是现代戏不可搞,而是现代戏必须有艺术追求,有艺术品质。我们很多传统戏也是那个时代人编出来的现代戏。比如《窦娥冤》、《秦香莲》,豫剧《三上轿》等,樊粹庭本人在抗战期间也写过不少宣传民族精神的戏,有些流传,有些也成了垃圾。可是像我们当代的现代戏这样一直跟着政治走,没有反思社会,没有批判力量,没有人性温暖,排戏只为了赶潮流,批经费,实在是戏曲的悲哀。现代戏创作必须有文学的核心思想,必须注重文学性。这是张艺谋成功的关键。我们可以引进现代艺术观念来融入我们传统的戏曲,用现代审美提升豫剧的现代品格,三团歌剧式实验是可以做下去的,但是应该把现代戏从流派传统中剥离开来。原来河南豫剧院的设置是有道理的,二团基本上是祥符调,一团是豫西调,三团就是现代戏,应当有不同的分工,不要让演传统戏的剧团编现代戏,也不要让演现代戏的三团演古典戏。现代艺术可以允许多方面的尝试,它就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如何更大幅度来创新,融入现代的审美和现代思想。

王:但是豫剧三团也排过《三哭殿》等古装戏。

田:那不是它的优长。文革之后,它有意识想转回传统,但他们演惯了舞台剧,再回归传统,缺乏传统戏表演的功力、基础,所以演出的古装戏都不成功。关于现代戏的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探讨。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们的创作立场不改变,现代戏永远都不会进入艺术。陈涌泉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省曲剧团,我和他同车回唐河,趁长途车中间吃饭休息,我们站在车旁聊了一阵,我对他讲:“你现在到剧团了,恐怕你得首先解决写作立场问题。我有一个同学是写戏的, 写了大半生,写的全是垃圾,没有东西留下来,自己感到很悲哀。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戏剧创作一直在图解政策、配合运动,跟着形势走。这样的话,你永远只能写垃圾。你必须转变创作观念,站在文化的立场、人性的立场写作,从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寻找灵感,培养自己的素养。”后来他对我讲,“你这番话对我震动很大。”他向文学经典找素材,写了《阿Q与孔乙己》、《风雨故园》,从戏剧经典找灵感,写了《程婴救孤》,他的成功有着一个根本转变,就是写作立场的转变。在他的创作研讨会上,我提出,你现在不需要再为获奖而写作了,更要下功夫写出自己的戏来。什么是我们文化的软实力?《梁祝》就是。如果你能写一部《梁祝》,你的一生就值了。他作为剧协的秘书长,在体制之内,环境造成对他的诱导和挤压,能不能避免写应景的宣传戏,对他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十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保护什么

王:非遗现在挺热的,宣传也很多,但我觉得在执行的过程中存在着不少问题。

田:这是中国特色。一项好的政策,在执行中总难免偏离它的初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一项关乎民族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决策。国家花了很多钱,效果却令人担忧。以豫剧为例,豫剧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当加大对传统的投入,把整理、抢救传统流派、经典剧目当做系统工程来做,可是拨来了钱,没人想把它用在发掘传统经典剧目和优秀遗产上。为了政绩,钱花在了创作新剧目上。这些新戏,无论是剧本还是音乐设计,都是对传统的无情破坏。越投资,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破坏力度越大。

王:豫剧音配像的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关注?常香玉生前给省长写信,说想搞豫剧音配像,京剧音配像庞大的工程已经完成,但豫剧始终不见动静。我看到很多网友自发搞音配图,有的民营出版商也搞了。但是高规格的、规范的音配像一直未启动。

田:这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当权的领导有历史的文化眼光,二是喜欢戏,懂戏。如果冯纪汉活着,他有可能搞。他很重视传统,而且懂戏。京剧搞这么成功,是因为有李瑞环。京剧的音配像做出了让戏曲回归传统的榜样。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物,就不会有人去做。又要投入人力,又要投入财力,又牵扯到谁配谁不配的问题,还有背后的利益链……等等,谁愿意找这个麻烦?

王:豫剧音配像现在不搞,越拖越没法搞,艺术大师培养的亲传弟子见过他们的舞台表演,趁亲传弟子还在,现在搞还能搞。

田:文化上的东西不是我们这些热爱戏的人能够挽救的。要么有一个像白先勇这样强有力的人物,要么有一个樊粹庭这样的改革家。他伟大的地方在于倾注毕生精力去办剧团,与官员周旋,与商界周旋,弄钱,培训演员,办科班。当剧团贫困潦倒住茅草屋时也不散。尼日利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戏剧家沃尔·索因卡,在老家约鲁巴部落里办剧团,一帮人辛辛苦苦到处演出,这样的戏剧家有献身精神,有民族地域文化责任感,对民族贡献大,对人类文化贡献也大。所以,搞史的重要责任,就是通过资料和史家的发现与评介,让后人能为自己的艺术自豪。

十二、豫剧史的写作立场

田:要写豫剧史,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我个人的文艺价值观认为,艺术在民间,在边缘。主流没有艺术,很多时候,它还会误导、戕害艺术。民间和边缘思想更自由、艺术创造的空间更自由。我们来看中国的文学史,无论是哪一个门类的文学作品都产生于民间,《诗经》、汉乐府、唐人传奇、宋人评话,元人杂剧、明清小说、明清传奇,全都在民间。唐诗、宋词、元曲,是失意文人留下的精神财富。《聊斋志异》在乡村,《红楼梦》《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我们现在要花气力去考证它的作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传统文化、经典、软实力,靠的是非主流而不是主流。中国大多数文学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并不清醒,戏剧界尤为严重。文革时期,四人帮的意识形态对戏剧毒害很深,这个流毒一直持续到当下,江青的“三突出”幽灵阴魂不散,不断被一些主管的官员强化。主流的评论界仍然以意识形态为主导,造成了主流评论背离艺术。如果写戏剧史,首先这个观念要转变过来。要站在非主流的立场、边缘的立场、民间的立场、自由学者的立场,不受意识形态左右,不受主流话语体系对价值判断的影响,只有这样,才可能做出有价值的、对后世有益的研究成果。

王:20世纪以来,我认为,知识界对戏曲有两种错误倾向:一是民族虚无主义,认为戏曲是封建糟粕,如鲁迅等;一种是竭力雅化戏曲,提高戏曲的文学性,而不注意保持戏曲的民间特质,拿文学的标准来评价戏曲。您怎么看?

田:如果你是研究戏剧,不是民间文艺,我觉得你的观点值得认真思考。如果你站在戏剧史的角度,你主要关注它在民间形成的过程,它真正的价值还是要从民间进入文化。也就是说,虽然你立足于民间,但是你的观点是精英的,不是大众的。戏曲定位为大众艺术,研究和评论它却要用精英眼光。我曾经给石磊聊过,你要用精英的眼光从事大众文化,这样大众文化才能有积极的内涵,才能真正创新出艺术品质。民间带有盲目性,盲目本身提供了艺术自由的空间。民间艺术是民族文化最丰富的营养,也是最丰富多彩的财富,但同时民间文化必须上升到精英的思考层面,才有历史意义。鲁迅讨厌梅兰芳,至今看来,他批判梅兰芳的一些话是有道理的。梅兰芳对戏剧的贡献我们不能否认,为什么不能否认?梅兰芳是把来自民间的艺术提升到了贵族欣赏的层面。

王:鲁迅说梅的表演雅了,唱词雅了,多数人听不懂了,不但听不懂,还觉得不配看了。

田:鲁迅的话很尖刻,这对梅兰芳是个提醒。但是,梅兰芳的贡献也就在这里。他把民间艺术提升到贵族层次,特别是表(演)和唱(腔),他使京剧脱离了民间草根性,变成高雅艺术。这种贵族化遭到鲁迅的批判,贵族化确实有可能削弱艺术原生态的活力和生命力。艺术从来都是生于民间而死于庙堂。

作为戏剧史家,我们必须考虑到戏剧的两个属性。无论研究史、研究人,还是研究作品,这两点是构成戏剧的基本要素。一、它是雅俗共赏的大众艺术。这个定位要准确,我并不因为它是大众艺术而看低它,但是大众艺术的要求是雅俗共赏的。二是戏剧不同于文学作品,它是综合艺术,它既有剧本方面的要求,又有表导演、音乐方面的要求。评价一个文学作品,是它的语言、思想和结构、形式,文本相对来讲是单纯的。评价一个戏剧作品,不但要评价剧本的价值,还要评价唱腔、表演等方面的创新和贡献,作为一个综合艺术形式,这两个支柱的核心抓住了,评价就到位了。梅兰芳的成就不在文学、语言方面,而在舞台艺术和音乐上,在于他为京剧发展所做的贡献。

王:其实写豫剧史最适合的是河南艺术研究院,我根本没有条件和资历做这件事。但是马老师考虑来考虑去,把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田:(笑)其实,真正做学问不能靠官方。艺术研究院也罢,社会科学院也罢,它们的职责是服务于主流,服务于官方,不服务于学术。出现马紫晨、石磊这样的人,也不奇怪,一个体制内总有独立学格的人,他们是少数,他们是体制内的非主流。比如对老艺人的发掘、研究、整理,本来应该是艺术研究院、文化厅的工作,结果是郑州电台连晓东做了。连晓东来找我,我给他鼓劲,我说这是你终生的事业。他在初期时很艰难,自费跑了几个省,拜访几百位老艺人,是要有点精神啊。我写文章支持他,给他出了一些点子。现在他干出名堂了,官方也重视了。马先生让你做豫剧史,很合适,做这样的事情需要一个游离于专业体制之外的人去做。你身在学院,这是你所学的专业,你以学院派身份去做,超越了艺术团体和人际关系的羁绊,不存在摆平摆不平的问题,不存在谁来插手叫你怎么办的问题,有利于独立发现。更客观,更公正,当然也更权威。

王:谢谢!我选择进郑州轻工业学院也有这样的考虑。

田:你既要研究戏剧,又要超越戏剧,要以一个文化学者的眼光,去研究戏剧,不能沉下去不能超拔。要搞史,立足点要高,才会有史家的眼光,才能超越现实的种种表象去俯瞰历史。如果你仅仅是乘一艘船在河上漂荡,对河的认识是感性的,缺乏理性;如果你乘一架飞机在河的上面观看,你对河的理解会更加理性,对它的把握会更准确,这并不排斥你可以乘小船在河里具体考查,但不能只局限在河里。

王:最后,您对豫剧史写作还有什么建议?

田:我和你交谈,是把你当做学者、研究者,要真正用功,去发现史料,发现观点,为自己的观点寻找根据。做学问是很难的。作为历史的文化现象,即使是一时风云的垃圾,也要论及,作为史,不能不提,包括如《社长的女儿》等一批剧目都是要谈的。但是你如果超越了政治和意识形态,你会很客观地论述它,它是怎么产生的,用一小节很容易就概括了。作为史家,重点在于对豫剧发展有意义、有贡献的人、事件、剧目。对历史上出现的现象要事实求是地陈述,不一定给予明确评价,事实说透,评价由后人去做也可以。

王:感谢田先生两次接受我的访谈,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的立场、高度、眼光和格局都给我很大的启发,也谢谢您对我寄予的厚望,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这件事。

(根据田先生两次谈话的录音整理,略有删节。)

*田中禾,当代著名作家,1941年生,河南省唐河县人。历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匪首》、《父亲和她们》、《十七岁》,中短篇小说集《月亮走我也走》、《印象》、《轰炸》、《落叶溪》、《田中禾小说自选集》、《故园一棵树》、《明天的太阳》,散文随笔集《在自己心中迷失》等。长期关注、研究戏曲的资深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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