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定山

潘月楼艺名小连生,与冯春航(小子和),毛韵珂(七盏灯)号为三杰。小连生本梆子老生,病噪而工于做派,演刘备戏最为出色当行。麒麟童全学之,但能去芜存精,麒麟童幼走江湖,所谓杭嘉湖水路班,第一次在上海丹桂第一台登台,三天打泡,为《冀州城》,《马三保》,《打严嵩》,一炮而红,后遂盘踞丹桂第一台,后任台经理十余年之久。络致人材甚为宏富,尤以排演三国戏出名,计有贵俊卿(孔明),刘寿峰(曹操--司马懿),郎德山(孙权),冯志奎(张飞--曹操),朱素云(周瑜--吕布),盖叫天(赵云),潘月樵(刘备--张绣),麒麟童(自去鲁肃,后来潘离丹桂,潘角均由麟兼演),三嘛子(关羽)从桃园三结义起一直到白帝城永安宫托孤归位为止。人人都是名角,出出都是老戏。恐怕在北平也是难得看到这样完整的连台本戏,固何负于观众哉? 梅兰芳二次来沪,出演于许少卿之天蟾,个人包银为银票六千。每天上戏,由王氏夫人梳头另送梳头费现大洋三百元,每夜由许少卿白花花捧给她。扮戏有梳头费,从此始。王氏作故,福芝芳却大方,不要这笔钱。其实她自爱赌,爱跳舞,没功夫理会这些,梅本人也大方,便明免了。但是暗加在包银上还是一样。

王少楼即为梅兰芳的内侄,工须生,早年头角峥嵘,到沪演出,非常吃香。某一次与杜丽云演《法门寺》,正唱倒板,忽有一个看白戏的从铁杆上跌下来,正跌在少楼身上,一吓,哑了嗓子,从此不能复原。少楼祖名佩仙,唱青衣。父毓楼唱武生。人或疑王凤卿与梅有姻姬亲者,实王毓楼之误也。

平剧的生,旦,净,末都以出身北平的为贵,唯小生则贵有崐味。此由于徐小香,王楞仙都是苏州人。他们的本行全是崐班,而小生的身段儒雅,潇洒,亦以要有崐底子的来得边式美观。所以朱素云,姜妙香都带崐味,俞振飞以南方崐票下海遂执南北小生牛耳,亦以崐剧湛深无人能敌耳。但从前的小生都精武功,振飞则为纯文班出身,去安公子,卢昆杰出色当行,去周瑜略嫌俊挺不足,去吕布则周身忸怩,反不及叶盛兰美挺好看,则天赋限之也。

盖叫天,不但为南派武生第一,北方亦无此人材。眼快手快,《十字坡》一剧,可谓,稳,狠,准。刀光人影,闪闪霍霍,令人捏汗乔舌,而通身有舒泰之感。早期隶丹桂第一台与麒麟童合作最久。后来独自挑梁不复作第二人想。楼外楼新新舞台翻造,改名天蟾(后翻造永安公司,天蟾拆除,现在的天蟾是沈少安的上海舞台改名)排八本年羹尧,适与何月山同台。二人均以猛勇见长,每本自打新式兵刃,各自排练新套跌打,一上台看如李家店比武一般,拼命争强取胜,台下彩声如雷,结果,何月山终为盖五所败,锻羽而去。盖五保持南派武生王座,至今不衰。盖好胜性特甚,每出有一手绝技,出奇制胜,为人所不能为。如《智取北湖州》之藤牌。《百草山》之乾坤圈,《安天会》之然(提手)琵芭,弄伞,《宝莲灯》之耍幡,至于单鞭,双刀,入手即花样白出,有如宜僚弄丸,但其身段边式好看,绝不似其他伶人之脱离戏剧成份,专门卖艺为生活也。

盖性好静,茹素事佛,取葵青云后,不复涉足欢场,在杭州筑有别墅,佛堂幽静,中供翡翠罗汉十六尊,至为名贵。有二子,长一鹏,前妻所生。次二鹏(艺名小盖叫天)葵出。故爱二鹏而憎一鹏,独以绝技授二鹏,而令一鹏在佛堂练功,佛堂地位狭小,翻高,捧腿,时时碰到桌椅,盖五即大怒,以竹台(竹字头)重责,以至流血。一鹏亦怨怒,独携破靴一双,逃至城隍山独苦练功夫,盖五不知也。后盖五因演《狮子楼》,跳楼伤腿,而《全部西游记》已经排出,不能回戏,焦急万分。始由永奎向盖说项:"何不叫一鹏上去一躺?"盖五初执意不允,经谭力保说一鹏练艺已有可观。始允其登台一次,盖五亦往把场。谁知一上台,种种跟斗,花样翻新,皆非盖派家门所有。盖五乃大惊,由此锺爱,但其子成名,父亦不让,思欲有以压倒之,而双腿受伤,每日支拐而行,无能为力,乃日夜练拐,独成一手,为从来梨园行所无者,艺成,遂排演《八仙得道》,自去李铁拐。上演之日,万人空巷。

伶界有心人,首推三人,孙菊仙,汪笑侬,潘月樵。潘,与刘艺舟、王锺声、夏氏昆仲,均投身革命,刘、王以新剧著名,后遇害。夏月恒则弃伶从政,惟潘月樵与月珊月润合作甚久。排演《明末遗恨》,《黑藉冤魂》等剧,藉以唤起国魂。《明末遗恨》去崇祯帝,寓慷慨于悲愤,使观者同时感应,声泪俱下。麒麟童投师于张少甫,而实私淑潘月樵。《明末遗恨》一剧尤得潘氏神髓。潘剧用以启发辛亥革命,麒剧用以支持抗日战争,皆有助于时局。

须生中有一天赋最佳,而命运最坏的罗小宝。小宝本唱梆子花旦,后改须生,宗谭,刚音清亮,柔音沉着,引吭一歌,谭味绕梁,真有三日不去之感。尤工《捉放》、《闹院》、《探母》、《空城》、《双狮图》诸剧,自小宝至沪,出演丹桂第一台,而贵俊卿遂落魄于江湖,盖贵已老而罗正壮年,罗以唱工胜贵之作派也。但小宝有羊癫风疾,尝唱探母坐宫,坐台上昏厥,由此声誉大落,沦为麒麟童之帮角,但唱全本《红鬃烈马》,则回窑之平贵,全本《薛家将》则观画之徐策,乃非小宝压轴不可。余尤爱其《捉放》之行路,《空城》之斩马谡,真是眼,手,口处处有戏,神情独到之处,令人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卒年仅三十二岁,使此子得享永年,余叔岩一座王位,恐无如此容易唾手而得矣。

"海派"的名词,是起于"京朝派"瞧不起上海伶人的一种浑号。其实北京久已改名为北平了,所以和海派对立的名词,"京朝派",也只可改为"北派"和"平派",而不能让这个封建名词,永远存立。按逻辑说:最好改称为"南派","北派"。本来戏曲盛行时代,便将"弦索"称为北曲,崐腔称为南曲,久而久之,南北便成了合套,《长生殿》的小宴就是最普通的例子。

南北戏派,最大不同的。北边人对于戏叫听,南边人才叫看。所以北派的戏子,唱做过了火,就叫洒狗血。例如贾洪林,便是洒狗血的祖师,后来马连良便袭了他,而成为马派。在内行的批评,这种洒狗血,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北派唱戏,只有听见说过"武戏文做"没有听过"文戏武做"。从前挂正梁子的定是老生,只许安工老生挂,不许做工老生挂。师傅收徒弟,在百十人中捡一,老规矩和唱崐曲一样严,台上台下硬是一把弓子,在工字在定字,再让你们拉开嗓门子嚷罢。谁够得工字的才是正工老生,他只讲究唱,不讲究做。谓之安工。嗓门而凑不上正工满字满调的,那才从做工去打主意,那是二路,在崐曲里叫"末",再不成的叫"外"。譬如拿一出《战蒲关》来说吧,刘忠的唱工,要比王霸多得多,做工更着重,但王霸是正牌,因为王霸由正工老生当行,刘忠是白须子做工老生。再说谭鑫培以前的程长庚、张二奎都是正工老生,皇帽当家,重唱不重做。谭鑫陪自知生的葳琐,避免了皇帽不唱,兼动"末","外"的戏,所以说"集须生之大成"是谭鑫培,而破坏梨园行规,夺了二路的饭碗的也是谭鑫培。

再说青衣,青衣在崐曲里叫"正旦"。她限止于唱《琵琶记》的赵五娘之类,她的调门也是正工,直致而没有花腔。在平剧里王宝钏便是她的代表作,她的行头,除了《彩楼配》,《大登殿》,其余的都是青衣一件,因为穿青衣的戏多,所以就叫她青衣。老规矩,青衣是没有正牌份儿的。任你是余紫芝、陈德霖,多要让程长庚、谭鑫培三分,而且是正旦戏,例不开玩笑,唱《武家坡》和唱《桑园会》一样,没有粉的,所以从前有一句玩话,说:"你的脸板得和正旦一样。"可以知道正旦的一本正经到如何程度了。所以《武家坡》是一出"正工老生","正工青衣"的一出头戏,而不是一出开玩笑的对儿戏。

对儿戏这名称也不能绝对限止于生旦的。因为对儿的意思,是专找两个或三个人唱的,例如《大保国》、《二进宫》可以称"生、旦、净"的对儿戏。《捉放曹》也可以称作"生、净、外"的对儿戏。《武松打店》可以叫为"武生、武旦"的对儿戏,《三岔口》便可称为"武生、武丑"的对儿戏,我想这对儿戏的名称,或许起在天津卖泥人儿,和惠泉山卖泥人儿的。他们简单的戏文,捏成一个诸葛亮,一个黄忠,即便是《定军山》,一个四郎,一个公主,即便是《四郎探母》,而戏文的沿革史里,这都是整本戏里抽出来的一段精华。而将前后出目统删去了。例如《武家坡》便是全本《红鬃烈马》的一出精华所在。而《定军山》更是大部《三国志》里的一出。

平剧的前身,原从徽调,汉调,自南而北的。我从前已经说过,现在要说的,这是戏的本身,原先恰是傀儡。傀儡戏的盛行,当在南宋,而春秋时代的偃师,该是作傀儡戏的祖宗,这种戏是用人的手来提着傀儡身上的线索,使它牵动和表现的。一个人只有两只手,最多可以牵动两个人,主要的表演在"唱",上场人物一多,双手难顾四将,所以不唱傀儡,便将线牵在台角挂起。背向前台,面向后。后来由傀儡而进为"真人上台"却仍存留着这一典型。所以《二进宫》在李艳妃唱的时候,杨徐的生净就转面打背。《三娘教子》在生旦对唱时,薛倚哥也转面打背。《捉放曹》在陈宫唱:"陈宫心中似刀扎"和"听他言"时,曹操也转面打背。甚至《空城计》唱"我本是"大段时,司马懿也转面打背,这是从木人头戏存留下来的一点古制。所以《武家坡》除了对唱以外,薛平贵也转面打背的时候居多。而薛平贵唱"秋胡调戏罗氏女"的时候,青衣也转面打背。在这种场合,非主角最好不要多所表情,使他分了主角唱的气氛,用一个比方来说吧,替武生打下把的,任你功夫好到天去,他不能损正牌武生,要了彩去,他硬是得打败仗,吃跟斗。拉胡琴的照规矩也是如此,他只许托腔,不许在过门里玩花样,抢喝彩。可是现在多不兴了。一台戏闹得乌烟瘴气,人人要彩,人人洒狗血,闹得宾主不分,而说这是京朝派的典型,这真骂苦了京朝派呵。

(摘自 《春申旧事》)

特别鸣谢网友浅水龙摘录此文并提供给咚咚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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