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五关》接《大回朝》演出之后,引起许多举办合作戏者的兴趣。在辗转相请、义不容辞的情况下,我又设计了一场以金少山为主、把开场戏《五台山》排在大轴的合作戏。《五台山》的故事,是六郎杨延昭盗取老令公的尸骨,被辽将韩延寿发觉,追截到五台山;杨延昭在寺中遇到了削发为僧的五哥杨延德,回忆起七郎八虎闯幽州、金沙滩勇赴双龙会的往事,兄弟相认,延德击退辽兵,延昭得以脱险。此戏杨五郎是主角,有大段"二黄导、碰、原"唱腔,以前何桂山曾演于大轴,后来就沦落为开场二、三的一般剧目了。少山曾与我谈过,他在上海演出此剧,在"原板"的演唱中,吸取川剧赵瞎子在《醉打山门》里的十八罗汉式子,颇有自许之意。我很想看看他的演出,借此机会,把《五台山》列为大轴,前面由"金沙滩赴双龙会"起,接"托兆碰碑",再加一场"六郎盗骨",过渡到《五台山》,也算一个脉络清楚的完整故事。为了增强阵容,我建议举办者约请尚和玉演《金沙滩》的杨七郎,奚啸伯演《托兆碰碑》的老令公,三雄鼎峙,定孚众望。尚和玉的杨七郎,卓标一格,不同凡响,脸谱采用北昆路数,不画"一笔虎"而画骷髅,"大枪下场"凝重雄浑,功力不在《挑滑车》以下,如此绝活儿,已有几十年不见于舞台了。少山以尚和玉、奚啸伯为他垫七郎、老令公,异常兴奋,特命容装人员赶制了一串十八子的大佛珠和一挂加长加厚的大蓬头,跃跃欲试。而尚和玉也以他的七郎"绝活儿"居然还有知音,而兴致勃然,自告奋勇要求在《五台山》之后再加演一戏。如此锦上添花,自然要派一出锦簇花团、星日交辉的大合作。我想到金少山在天津露演的金大力,北京尚未见过,从金大力想到《八蜡庙》,即请尚和玉加演《八蜡庙》的禇彪,金少山加演金大力,奚啸伯加演施大人。另外特邀孙毓堃演黄天霸,宋德珠演张桂兰,许德义演费德恭,萧长华演小张妈,合作了一出标准的《八蜡庙》。演出之日,老尚的七郎、少山的五郎,确是精彩绝伦,当行出色。尤其是金少山的金大力,别致新颖,观众喜极欲狂。而在我的心目中,只不过是牛刀小试,估计他排出全部《金大力》,更会使观众倾倒、风靡一时的。

这个时期,北京剧坛合作戏蔚然成风,东也合作,西也合作,争奇斗胜,竞态极妍。有不少朋友,也怂恿我翻新花样举办两场。癖戏如予,自然是见猎心喜,于是,左牵黄而右擎苍,加入了蒐狝之场。我举办合作戏,有一个标准,以戏为中心,视戏所需而邀请演员。不以演员为中心,免致"搭桌"之非议。

一次是在开明戏院,我举办了一台"旗装大会"。所有剧目,主角都是着旗装。剧目是:《幽界关》、《探亲家》、《八郎坐宫》、《梅玉配》(只演"识破"一场),大轴是《畅春园》。《畅春园》即是杨香武头盗九龙杯的故事,是武丑的正戏。为什么把这出戏列为大轴呢?因为一般观众的欣赏习惯,都爱看攒底戏(就是把前面的主角演员再荟萃于一出戏里),《畅春园》的剧情是康熙皇帝在畅春园赏"八骏图",饮九龙杯,杨香武乘机盗杯。康熙的出场,是由六位梳"两把头"摇纱团扇的旗装妃子陪侍而上,六位妃子在康熙赏图之际各献歌舞,这就可以使前面演出《幽界关》之尤春凤、《探亲家》之李亲家、《八郎坐宫》之青莲公主,《梅玉配》之韩翠珠和苏玉莲的演员,在这里分饰妃子,聚于一台,姹紫嫣红,争妍斗艳。邀请的演员是:梁小鸾、李玉芝、白玉薇、张玉英、李金鸿、谷玉兰。康熙皇帝由李世璋扮演,杨香武又高德仲扮演。另外还请叶盛兰扮演《八郎坐宫》的杨八郎。《畅春园》在北京剧坛上没有演过,是我从上海赵如泉演出的《杨香武与欧阳德》连台本戏里摘出来重新排演的。为了此戏,我还请人画了一张"八骏图",并请砌末刘制作了一个九龙杯。

还有一次,我从拓画专家杨晓梦先生给我画的拓临汉瓦十二生肖扇面上得到启发,办了一场"十二生肖"的合作戏。剧目有:"子鼠"的"鼠"字戏为《访鼠测字》;"丑牛"的"牛"字戏为《小放牛》;"寅虎"的"虎"字戏为《武松打虎》;"卯兔"的"兔"字戏为《白兔记》;"辰龙"的"龙"字戏为《拿飞龙》;"巳蛇"的"蛇"字戏为《青蛇盗库》;"午马"的"马"字戏为《敬德洗马》(即《御果园》);"未羊"的"羊"字戏为《苏武放羊》;"申猴"的"猴"字戏为《白猿盗盒》;"酉鸡"的"鸡"字戏为《时迁偷鸡》;"戌狗"的"狗"字戏为《闹朝扑犬》;"亥猪"的"猪"字戏为《猪八戒盗魂铃》。剧目想好,问题来了,在这十二出戏中,《访鼠测字》、《拿飞龙》、《白猿盗盒》已多年不见于京剧舞台。冥思之余,想到《拿飞龙》是全部《混元盒》中第五本的《莲花寺》,孙毓堃在他的舅父俞振庭成立的斌庆社科班时,曾在广德楼演出过,颇有当年老俞(俞菊笙)风范,可以请他出山;《访鼠测字》只有昆曲,没有京剧,恰巧我曾给徐东明改编了《十五贯》,可以摘出现排;《白猿盗盒》是全部《五雷阵》中的一场,我曾看梆子武生张喜广演过,可以重写重排。只有《闹朝扑犬》,唐韵笙独擅此剧,只是他远在东北,怎能约请?只能按照从前"梆子二黄两下锅"(即梆子与京剧同台演出)的办法,改为梆子戏《杀狗劝妻》。剧目问题虽然解决了,在约请演员的过程中又出现了问题。本想约请叶盛章演《时迁偷鸡》,却因他当时自己挑班,此剧久负盛名,例演大轴。不肯屈居第三,结果吃了一杯很客气又很有道理的闭门羹,使得"鸡"字戏不得不改为《卖雄鸡》(即《拾玉镯》)。其他演员,约请倒也顺利。当日演出的角色是:雷振华(饰况钟)、高德仲(饰娄阿鼠)合演《访鼠测字》;李金鸿(饰村姑)、慈少泉(饰牧童)合演《小放牛》;姚世茹(饰武松)演《武松打虎》;叶盛兰(饰咬脐郎)、张玉英(饰李三娘)合演《白兔记》;孙毓堃(饰金头大仙)演《拿飞龙》;李金鸿(饰小青)演《青蛇盗库》;李春恒(饰尉迟敬德)演《敬德洗马》;李盛藻(饰苏武)、言慧珠(饰胡阿云)合演〈苏武牧羊〉;王金璐(饰白猿)演《白猿盗盒》;张菊仙(饰孙玉姣)、高维廉(饰傅朋)、贾多才(饰刘媒婆)合演《买雄鸡》;特约梆子老生二宝红(饰曹庄)演《杀狗劝妻》。大轴是李盛藻(反串猪八戒)、言慧珠(饰金铃大仙)合演《猪八戒盗魂铃》。演出后,前后台皆大欢喜。有位戏友致函于我,赞为"云蒸霞蔚,珠辉玉郎"。有些同业,还约我再办一次,我认为一时游戏之作,初举欣然,再则厌矣。后来有人萧规曹随,模仿再办,演员多非本来面目,剧目亦因而改动,号召力大受影响。原因是:我办的这台合作戏,演员之中如孙毓堃、叶盛兰、李盛藻等,与我都是夙交,王金璐、李金鸿、高德仲等,又是我的学生,大家凑趣,自娱娱人,非牟利也。

我虽不再办"十二生肖"的合作戏,而豪兴未减,又想了一台"巾帼十艳",是以剧中女主角的排行,从一到十,排列演出。角色是:王大娘(《锯大缸》),孙二娘(《十字坡》),李三娘(《白兔记》),张四姐(《摇钱树》),虞五凤(《霸王别姬》),崔七娘(《梅花剑》),杨八姐(《黄花园》),巴九奶奶(《刺巴杰·搜店》),杜十娘(《百宝箱》)。十艳之中,单单想不出"六"字的剧目,只得用双三为六的办法,原想双演王三姐(《武家坡》带"进窑"),又顾虑到戏幅过长,遂改为评剧《珍珠衫》双演王三巧。这十出戏,预定由荀慧生演杜十娘,李玉芝与刘连荣合演《霸王别姬》的"别姬"一场。其它剧目都篇幅不大,唯有"崔七娘"一剧,多年失传,只得重写重新排;而《黄花园》的杨八姐又无甚剧情,一打一散,只好与《太君辞朝》蝉联演出,作为老旦正戏,也算老、中、青的女主角都齐全了。演出仍在开明戏院,演员是:谷玉兰演王大娘(《锯大缸》);阎世善演孙二娘(《十字坡》);张玉英演李三娘(《白兔记》,特请叶盛兰演咬脐郎);李金鸿演张四姐(《摇钱树》);李玉芝演虞五凤(《霸王别姬》,特请刘连荣演项羽);花砚雯演王三巧(评剧《珍珠衫》);张玉英加演崔七娘(《梅花剑》,特请王金璐演陆浩);李金鸿加演杨八姐(《黄花园》,特请李多奎演佘太君);白玉薇演巴九奶奶(《刺巴杰·搜店》,特请王金璐反串胡理);荀慧生演杜十娘(荀剧团原班人马助演)。广告刊登之后,许多朋友公认为"花团锦蔟,妙手巧裁",上座之盛,当然不在话下。可惜,千虑一失,戏幅仍然过长,因为时间关系,后台的经励科各个维护自己的角色。前挤后错,致使李玉芝的虞五凤已然化好了装,项羽也勾好了脸,万没想到,《杜十娘》又抢先登场。后起之秀的李玉芝怎敢在前辈名家荀慧生之后再演,只得怏怏卸装。幸而时间已晚,观众并没有因为少看一出"虞五凤"而提出意见。有人说:"这台戏办绝了!不圆满的圆满,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颇为败兴的打击,使我意兴索然,拒绝了所有敦请举办合作戏的朋友,因而金少山的合作戏的局面也逐渐阒寂。我正好趁此时机督促他排演《钟馗传》。但是,少山举棋不定,一再延宕。原因是他在北京演出了《八蜡庙》的金大力之后,观众认为他塑造的这个人物,谐趣盎然,别致可喜。欢迎的程度,超过了他的成名代表作《草桥关》、《御果园》、《连环套》、《断密涧》、《铡美案》、《打龙袍》。可是金大力终究是个配角,怎能承当正戏?一时,围绕在他身旁的帮闲清客,卖弄聪明,怂恿他先排《金大力》,事半功倍,演来轻松。与《钟馗传》相比,少山也觉得一曲《嫁妹》,唱工已够繁重,何况前后还有许多新场子?此时,捷径的侥幸心理与创业的攻坚心的矛盾,使他思想上犹豫起来。我看破他的心思,便从创业的角度,鼓励他先排《钟馗传》,继往开来,垂功后世。《金大力》不过是谐意小品,出以余绪,咄嗟立办。少山对我是十分信任而尊重的,摒弃了一时的侥幸心理,力排重议,定期开排《钟馗传》。哪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偏偏此时,上海皇后戏院的张镜寿、董兆斌来京约请金少山赴沪演出,行期迫切。在紫竹林一席素宴上,张、董二人盛赞我给少山安排的那两场《大回朝》与《五台山》,并知我给少山写了两个新剧本《钟馗传》与《金大力》,即席约我同赴上海,擘划少山演出的戏码,希望能再出现《大回朝》、《五台山》那样事半功倍的局面,同时还可以为少山连续排出《钟》、《金》两剧,卖三个月(一百天)的"满堂"。少山自然极力地敲边鼓。我料到这是他的提议。为了排出《钟馗传》,初步应允。

人事变化,是不以个人主观意愿为转移的。在我答应与少山同赴上海的第三天,上海更新舞台亦来约宋德珠的"颖光社"。鉴于数月前我未参加东北之行,此番再不同往,师生之谊岂不涣然而没?何况更新之局,成于萧何,于公于私,怎能袖手?所喜者,少山演于皇后,德珠演于更新,同在上海一隅,我可以与德珠同行,兼为少山排戏派戏。我把道理和方法与少山说明之后,少山也认为宋德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上海之行,不同于东北短期,理应监护他的生活,夑理他的业务。德珠知我宁摒皇后戏院的大包银而始终于师生之情,讷于言而喜于心,感激得流下热泪。

人事的变化,总是有矛盾的,解决了一个矛盾,新的矛盾又涌现出来。我满以为这次赴沪,安排了德珠的业务之后,即促少山开排《钟馗传》。哪知我到少山的旅馆去了几次,都是满坑满谷的新旧知雨,天南地北,彻夜杂谈,容不得你讲上句正话,排戏之议,无法提起。最初我很气懑,继而又原谅少山,他已有五六年没回上海,今夕何夕,共此烛光,西窗话旧,亦人生一乐。既不能埋怨少山,更不能迁怒众友。光阴似箭,在金、宋两方的业务均呈现鼎盛的进展中,演期已近尾声。少山此次旅沪公演,刘宗杨同行,他们终于合演了《连环套》。我顿时想起,在京时节,刘砚芳慷慨赠康熙五彩"钟馗嫁妹"烟壶与少山,不只是支持少山排演《钟馗传》,亦为结少山之欢心,望嗣子之成名。演期结束,少山余勇可鼓,又续一期。德珠转受南京国际剧场之聘,便道赴宁。演期满后,少山又继德珠在宁演出。恶霸兼戏霸常玉卿,暴露出地头蛇的狰狞嘴脸,百般刁难金少山,少山是久走江湖的里手,怎能屈就?双方展开了斗争,演而又停,停而又演,演而又续,续而又停,短短的十二天演期,竟纠缠了两个半月之久,好容易得返北京。不想在廊坊地界突遭车祸,两节客车炸毁,随少山同行的老生扎金奎、武净杨春龙均死于难。少山素重义气,回京之后,风尘未卸,忙于抚恤死者家属,心灰意冷,闭门谢客。

我先期回京之后,即应"富连成"社长叶龙章之请,整顿该社业务,每早到富社排戏,每晚到大光明戏院(其前身是哈尔飞戏院,即今日之西单剧场)监督演出。琉璃厂路北小巷内八十三号韩姓古玩商租与金少山的住宅,花径蓬门,渐疏余迹。直到一九四八年,我在上海协助梅兰芳拍摄京剧彩色影片《生死恨》的时候,惊闻少山在京逝世,死不能凭其棺,窆不能临其穴,悲夫!恸悼之余,默想我为他编写的《钟馗传》和《金大力》两剧本,只能是"定教蛮素鬼排场了"。 (摘自《京剧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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