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余叔岩这三个字,是在1918年初冬。那时,我十二周岁,正在大栅栏广德楼李凤云、李桂芬、金桂芬等人的那个女班中"效力"打小锣。有一天,我上戏园馆子,路过三庆园,只见挂着三块大牌,红底金字,一个字一块牌,上写"余叔岩"三个大字。当时,我还真不知道余叔岩是谁?心想一定是个好角儿,后来听老先生说,他就是那个"小小余三胜儿"。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们会到一起合作。

我八岁到北京,一面搭班打小锣,继而打铙钹(梆子班的)。另外,也打大锣,为了吃饭。我潜心学艺,苦练打鼓功夫,盼有朝一日,我能坐在打鼓佬的椅子上打它几出。除此之外,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戏。那时我年纪轻,干的可是场面先生的活儿(旧戏班的规矩,对干场面的人称为先生,称管箱的、梳头的、检场的为师傅),因而有些人比较熟,一些戏馆子我都能随便进去看戏,我一天的时间几乎全部都用在戏上。学、练、看、研,多学多看,才能多知多懂。 我青年时,北京京剧叫徽班,好角儿很多,我都想方设法去看。遇有第一舞台的大合作义务戏,我定努力往里挤,有时找机会帮人家拿着点儿东西混进后台。我看戏不是玩,而是为了学习。在当时的众多名家中,我最爱看、看得最多的、艺术上最为敬服的是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及钱金福、王长林。那时我二十多岁,我以为,在影响方面是梅数第一,按艺术,是杨小楼第一,余叔岩第二。当然,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应该按梅、杨、余这么个顺序排。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同时我还有另一种看法:梅、杨、余三位的艺术固然高超精美,但是,如果杨小楼没有钱金福、王长林、迟月亭、许德义、傅小山等人配演,和鼓师鲍桂山等人的精心辅佐,如果余叔岩没有钱金福、王长林、鲍吉祥等人配演,和杭子和的鼓、李佩卿的胡琴,如果梅兰芳没有姜妙香等人配演和茹莱卿的胡琴、何斌奎的鼓、陈嘉梁的笛子,和以后徐兰沅的胡琴、王少卿的二胡,那么梅、杨、余也就难成为梅、杨、余了。我对这三位及其辅佐他们的各位的艺术,佩服已极。我从香厂路的新明大戏院,追到珠市口开明戏院、粮食店中和戏园,以至第一舞台,只要这几位的有戏,我尽量挤时间去学习观摩。如果说我刚来北京时,年纪小,还不太懂戏,只是笼统地看的话,那么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越看越觉得他们的演、唱丰富、深刻,越看越美,越听越圆,引人入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杨小楼、余叔岩及王瑶卿在开明戏院合作时期,真是精彩。我谈谈我对余叔岩先生的几出戏的印象:

有一次,叔岩先生和旦角田桂凤老先生(京剧前辈表演艺术家)合演《乌龙院》。余先生演宋江,对人物体会得深,很有身份,潇洒而不轻浮,使人一看就知道,宋江是个久谙公衙,官、私两面都吃得开的"文墨人",碰到事情,几句话就能解决,而不是瞪眼、讲打讲闹的鲁莽之徒。他对阎惜姣的态度有分寸,不庸俗低级。"杀惜"一场的上场,他擦去脸上的淡红彩,露出苍白的本来面色,也不涂黑眼窝,不抹油彩,更没有在两耳处簪上两绺鬓卷。(早年梆子班老生演出此戏,常这么演,显得火爆,我曾见过)阎惜姣以晁盖的书信要挟、威胁宋江。叔岩先生的表演是极力隐忍,甚至往里大口戏气,表示强忍住阎惜姣的无礼;他对阎的几次话白,先是轻声哀求,既而被激得怒火中烧,又极力克制强忍。最后宋江答应了阎的各种无理要求,阎还是不给书信,竟然说:"到公堂上才给你哪!"宋江最后被逼得忍无可忍,一声"阎、大、姐--""姐"字翻高拉长念,真有点凄厉之声,这时锣鼓接打一个[五击头],宋江起身面对阎惜姣,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从尽力强忍而难以再忍了。在阎看出势头不好而又用些刺激的话来反唇相讥:"你要骂我吗?……你要打我吗?……难道你还敢把我杀了吗?"(在阎的话语之后都配合有[冷锤]锣鼓)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势下,宋江一腔怒火马上被阎逼得迸发出来,终于被迫拔出了刀把阎惜姣杀了。在杀死之前阎有挣扎和宋举刀逼刺的动作表演,都在[乱锤]锣鼓声中进行。余演此剧用的是裁纸刀,他认为宋江是文墨书吏,不用匕首而用纸刀是合理的,叔岩先生绝没有"洒狗血"的表演,情绪上层次分明,步步递进由低而高,让人观之由衷赞服。 余叔岩和梅兰芳在第一舞台演义务戏,大轴演得是《梅龙镇》,真是格调高雅,绝不庸俗。叔岩先生扮演正德帝很有风度。他的表演是:正德欢喜天真未泯的李凤姐,只是善意的调侃,而不是一上来就心存不良想占有她。梅先生演李凤姐也是这个分寸。所以此戏演得雅而不俗。

叔岩先生生前主要演传统老戏。他演戏是,一出戏一个样,一个人物一个样,工稳精细,醇厚隽永。余叔岩、杨小楼和王瑶卿合演《摘缨会》,叔岩先生扮演楚庄王,宽厚沉稳,对唐狡、对许姬都极有分寸,下场时,身上那件蟒的后身摆动都不大,表示他内心的踏实。杨小楼先生在该剧中演唐狡,摘缨后下场时,随着"尾声"最后一个音,手一扶头,脸上武气全消,转之为诚惶诚恐,内心活动很丰富,表示出刚才醉酒失态差点被杀头的后怕。

我集中看余叔岩先生的戏是在我二十岁以后了,使我真正领略到他那优美深邃的表演艺术,真是如饮醇醪,其味无穷。从开明戏院杨、余合作演出之后,叔岩先生演戏就不太多了。而我有机会与他合作,为他演戏打鼓恰在这以后的时期。

大约1936年末,吴幼权家有一次堂会,地点好象是地安门里一带,院子里搭的戏台也是席棚。这次堂会戏,有叔岩先生演的《托兆碰碑》,还有程砚秋和票友周大文演的《回龙阁》,程演的《弓砚缘》,坤角票友吕宝芬和马连良合演的《回荆州》和另外一出《青石山》(吕宝芬的九尾狐、吴幼权的王半仙、吴彦衡关平、韩富信周仓助演)。那时,我已拜鲍桂山先生为师,与程砚秋合作了一段,程的戏当然归我打,吕的戏我也承担了;而余叔岩先生事先派人约我给他打这出《托兆碰碑》,我无法推辞。那天,我进了后台,对叔岩先生说:"您给我说说吧,免得一出好戏,我别给打乱了。"这时叔岩先生正给一票界朋友化妆,对我很客气,笑嘻嘻地说:"老戏,咱们台上见。"那天,鲍吉祥先生演杨六郎,马连昆演杨七郎。朱家夔的胡琴,我打鼓,下手都是程砚秋先生的班底。叔岩先生演戏非常大方,稳练,一切按老规矩演,没有其他花哨东西;再加上我看过他不少戏,所以音乐和他唱做的尺寸、节奏非常合适。"碰碑"时他的身段与我的锣鼓在适应与配合上都恰倒好处。这头一次合作,我们彼此都留下较深的印象。

再一次合作是在四十年代初,那时已是叔岩先生的晚年了。有一天,他派管事李玉安(李四广之兄)来到棉花二条7号我家,说余先生请我过府一叙。我家离椿树头条余家很近,只隔几条胡同。李玉安先生陪着我到了余先生家中,李进门就高声递话:"白先生来了!"叔岩先生立即从堂屋里迎出来,客气地招呼:"白先生来了,快请屋里坐。"我一近屋,抬头看见柱子上挂着谭鑫培老先生的半身大照片,便不由地说:"谭老头儿这张照片照得真好!"余先生诚挚地笑着说:"咱们可比不了。咱们九牛一毛,也比不了。"叔岩先生当时的艺术威望已很高,犹如当年的谭鑫培老先生,但是他对老师谭鑫培先生发自内心的如此尊重,让人钦佩,更令人沉思。我们谈话时,孟小冬在旁边站着,正抱着叔岩先生最小的女儿。小冬刚来北京时只有17岁,当时有孙佐臣先生的胡琴保驾,她头一次与马艳云唱《武家坡》,就是我打鼓。我比她大两岁,我们合作过很长时间。这时,她是余门弟子,我是她老师请来的客人,她只能点头一笑,打个招呼而已。

我落座后,叔岩先生很客气地说,他想灌点唱片约我打鼓,并问我灌什么好?我说:"您灌哪一段我都爱听,您自己想灌哪段?"他笑了笑说:"我想灌"沙桥"。谭老头儿当年吊嗓时,常吊这段"沙桥",这回咱们也把这段灌了。"《沙桥饯别》是老旦(扮唐僧)的正戏,王子(李世民)是配角,可是其中[二黄慢板]"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一段很有特色。遂议定灌这段"沙桥",另外,还有《打侄上坟》和《伐东吴》的两段[西皮原板]。当时因给余叔岩拉胡琴的朱家夔先生这时已不在余家了,孟小冬正在余家学戏,王瑞芝跟着听腔和吊嗓,这次灌唱片时,胡琴就没有再找别人了。

正式灌唱片那天,我在广德楼正有戏。李玉安先生来催请时,我便到了余家,只见上上下下人很多,等了半天还不走,后又听说,余先生觉得嗓子不痛快,想改天嗓子好一点再灌。后来他还是在前呼后拥之下,大家分乘几辆汽车去唱片公司了。先录"沙桥",试录了两句,叔岩先生问我:"嗓子行吗?"我说:"很好嘛,别嘀咕了,灌吧!"于是,这一段唱腔就一次录下来了。休息了一下,接着又录《伐东吴》和《打侄上坟》。我倒觉得余先生这天的嗓子很不错。事实上他的嗓子也就这样了,这些年他不常演出,身体又有病,可可能再象以前了。可是叔岩先生要求高,希望更好,对这次所灌的片,并不十分满意。但从他当时的年龄和身体来看,很难超过于此。余叔岩先生这两张唱片录得不错,是叔岩先生留给后人的一份珍贵的音响资料。

胡金兆 整理 1987.6 (摘自《余叔岩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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