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忆起裴艳玲在上海演出《寻源问道》的那个夜晚,占据脑海的首先是颜色——白。
不仅仅是因那一袭白水衣,舞美设计甚是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舞台上场门处是道具架、化妆台,下场门便是乐队了,让人怀念起祖辈们空旷的场院,老一辈艺人们走街串巷的漂泊生涯。这是林兆华导演蕴藏其中的无比玄妙的古典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画梁春尽落芳尘……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戏里戏外,跳入跳出,我看戏中人,戏中人看我,一种自由之致的境界,空无一物的情感时空。白的真谛。
林兆华和裴艳玲,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一个近乎顽固的先锋导演,一个恪守祖规的表演艺术大师,面对祖宗的遗产时,不约而同地虔诚起来,把一切焦躁扔得远远的,留下干干净净地敬畏膜拜之心。
当然,也有一种简陋是完完全全的简陋,不是艺术化的提纯加工。表演之前,裴艳玲玩笑着说了句:地板有点小滑。不料六十五高龄的她,真的小小地滑了一跤,以至于一位观众又心疼又生气地说:他们为什么连块地毯都不铺!
她乐呵呵地自嘲:我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摔了一个大跟头。她始终乐呵呵,一张快乐的笑脸似乎是她晚年的身份证。
台下纷纷喊:没有受伤吧?
裴艳玲豁达一笑,老老实实地讲:受伤没受伤,现在还不知道。又随口说:你们不用可怜我。
这话让我心头一颤,看似随口轻抛,却是裴艳玲晚年生命的真实写照。“你们不用可怜我”,一句话埋藏着多大的倔劲和韧劲!她是一位固守传统到了痴迷地步的老艺术家,她早已把生命置换成对先辈遗产的执著守护,骨子里激荡着火热的殉道精神,倘若戏曲灭亡,裴艳玲定会随她衷爱的艺术焚身而去。这便是为什么裴艳玲守护传统戏曲有时会达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正如一切的存在都必从如花美眷走向荒野孤冢,传统的戏曲艺术也早已在棺木里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任何作为都无法挽救这僵死的躯壳,一浪高过一浪的“非遗”热潮做不到妙手回春,不过是在木乃伊上扎几针兴奋剂,在棺椁上贴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黄金。于是,传统戏曲去世得很累,新创的戏曲形式诞生得也很累。
逝去的一代并不是有过错,只是因为规律的必然,正如老奶奶纵然很慈祥很善良,终要把家族让给激情奔放的年轻人一样。否则,衰老就是衰老,无法伪装青春。这种涅槃与蜕变的过程既鼓舞人心,又无比残酷,残酷之处在于:固守传统的前辈们,他们已不属于曾经的那个时代,在新一个时代中,他们的处境何等尴尬。
裴艳玲在这份尴尬中拼搏着悲壮的夕阳红。
戏曲圈里,呼吁创新反对保守的呼声已不新鲜,“创新”依旧陷在一派混沌中,找不到阳关大道。其实,不能轻易责怪前辈们的“顽固”,我们年轻一辈尚没有继承丰富的传统家底,尚在浅薄狂躁状态,前辈们放心把戏曲的生命交付给我们吗?
戏曲已临近如此可怕的悬崖:要么在保守中灭亡,要么在创新中崩溃。
也许晚年的裴艳玲已顿悟,用自己的将朽的生命点燃传统戏曲将残的火焰,哪怕是飞娥扑火,与光明同归于尽,总比眼睁睁看着光明苟延残喘要好。于是裴艳玲用她的殉道精神,试图在人间唤起更多的护道者。
我深深地敬佩她,我叹服所有追求真善美而付出的血红的浓情,朝阳是血红的,激荡人心,代表新生的希望,残阳也是血红的,澎湃奋起,代表壮心不已的力量,裴艳玲在暮色斜阳中,唱起黄钟大吕,起码可以坦坦荡荡笑对祖先了。我又深深惋惜她,可惜她活在了一个传统艺术向新时期艺术转型的世代,这“道”,她固然寻得艰难,问得执著,殉得慷慨,但,“道”已走到穷途末路,她无力撑起一座必倾的大厦,无力挽回大江东去,在感动观众心灵、传承着戏曲丰厚财产之余,不过唤来几只美丽的扑火娥。
若用学术分析,裴艳玲是保守派的擎天柱,但是生命气息之间的彼此碰撞互动,彼此对话交通,不是任何学术所能判断的。在我心里,裴艳玲真是个大孩子,越老越是个假小子。太多太多的生命已僵化凝滞了,托着鼻烟壶,品着酽茶,逗着蛐蛐,说着闲话,啃噬着祖宗的家底做寄生虫。于是,批判四起,沉渣四起,什么“把京戏唱成了梆子”、“把子功很不像话”……裴艳玲的表演艺术已炉火纯青,唱念做打无不高人一筹,她的全才几乎让所有在世的戏曲艺人徒生愧色,当然,有人比她武艺精湛,有人比她唱功绝妙,但是裴艳玲的生命本色,深深扎根在燕赵大地的壮士悲歌之中,任何艺术家无法撼动。这个假小子灵动炽热的生命力,把慵懒的死水硬是搅动得几近沸腾,她还在呐喊,她没有听天由命。
移步不换形,循规蹈矩而不逾矩,在严谨庞大的程式体系中自由舞蹈,融百家之长为己所用,裴艳玲恰恰老道地掌握了传统戏曲的奥妙,我不禁要反问一句:就算裴艳玲把京戏唱成了梆子,又如何?一百多年前,老祖宗还把微调唱成了京戏呢。
裴艳玲说,假如有下辈子,下辈子还唱戏。
我倒不希望她有来生,因为来生,也许戏曲早已消亡,何况,她最美丽的光景,就在此生。她已活出她的价值,为传统戏曲殉道,何必求来生?
上半场,裴艳玲一边跟我们唠嗑,一边演四个昆曲折子戏中的“新水令”,分别选自《夜奔》、《探庄》、《乾元山》、《蜈蚣岭》。不得不佩服起林兆华先生的智慧来,传统戏曲剧目实在浩如烟海,拎出这么一条简简单单的线条来,即呈现给观众传统戏曲的本质——表演中心制,又把传统艺人塑造人物的功力简约而深刻在表达出来。如同白色中孕育着所有从质朴到华丽的色彩,一个曲牌“新水令”,也折射出一个艺术时代的精华所在,缺失所在。
下半场,唱惯了吴侬软语的上海舞台,响起了苍凉雄浑的河北梆子。如同杏花烟雨的江南,突然黄河之水天上来,同时袭卷而来的,还有粗砾的沙石、硕大的胡杨树……让细腻精致的上海突然感到一阵不适应。裴艳玲清唱之后,是两位演员的彩唱,《走雪山》片段。
观众报以礼貌的掌声,反应并不强烈。
的确,不仅上海观众不太适应,连我这个听河北梆子长大的人,都感到《走雪山》与我接触到的作品大不相同,从伴奏、声腔和表演上更接近原汁源味的河北梆子,尽管我没有听过河北梆子的原生态版本,但完全可以感知得到,如同任何一门艺术的童年期一样,粗枝大叶,线条稚拙,爆发着一股野性的生命流,这真是无与仑比的美,刹那间我似乎与几个世纪前的声音在对话。
最后压轴戏,是裴艳玲的《洪羊洞》选段,那段著名的“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
也许这是《寻源问道》中林兆华最为精妙的一笔,所有演员身着水衣作戏,半真半假,亦真亦假。戏曲表演本是写意化,充满假定性,林兆华在此不过将传统的假定性扩张了一些层面而已,于是在戏迷眼中,成了“先锋”。形式上的精心构思,是否说明林兆华和裴艳玲在内容上已心有灵犀:杨延昭命在旦夕,为国家为父亲而哭,裴艳玲这一代老艺术家,也在灵魂深处为传统戏曲而哭!
戏曲是她的父亲,戏曲是她的精神国度,戏曲是她自幼成长、一生寻找归路的伊甸园。
说到底,戏中人,戏外人,都在为自己而哭。
寻源,源将干涸,问道,道之将覆。只好大哭一场,那白色,竟化作孝衣的颜色。
无论他们有意还是无意,以一场哀宛忧愤的将亡之音为《寻源问道》画上休止符,我看到了裴艳玲已沉重地扛起传统戏曲的魂幡,她顽笑不羁的品性,是在将沉的小舟上买醉销愁罢了,如今这小舟正在缓缓沉入深水之中。寻源问道,寻到的终是一片苍白。裴艳玲不必苦苦探究答案,答案就在她身上——白色,一无所有。
近来,网上疯传“裴艳玲骂人”,我心中不平,裴艳玲对艺术的执著与尊重,少有人关注,却对“骂”情有独衷,纷纷围观,趁势吵吵嚷嚷,吵得无聊了,再去寻找下一个爆料,这就是当代人的生存状态,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在信息爆炸的微博时代,消解了生命个体之间的彼此信任,以至于可以对言论不负责。人人变得如此欲望浓烈,一群赤裸裸的看客,真的……真的把老艺术家当作国宝大熊猫了?
一阵喧嚣,来得快,忘得也快,如同任何一个狂热地微博躁动。
没有人深重地探讨,裴艳玲与她珍爱的艺术,已唱起尾声。
谢幕,依旧是满堂彩,观众被她的魅力征服。
她还沉浸在哀痛的情绪里,迅速调整了一下,恢复了幽默调皮的面庞,说:男怕西皮女怕二黄,我是“男的”呀,唱段西皮吧。
高亢劲拔的唱腔之后,观众竟大声呼喊:钟馗!钟馗!钟馗!钟馗!
我又是一震,裴艳玲给上海人或者当代人的记忆,不是《哪吒》,不是《宝莲灯》,而是《钟馗》。
当年女性电影导演黄蜀芹的《人·鬼·情》,也许是裴艳玲统一一次将传统艺术放置在了大公文化视域,却被观众们牢牢铭记于心。那几个戏曲唱段,不再只是向个经典唱腔而已,而浓缩起女人的坎坷命运。看,当传统戏不再是传统戏的时候,反而被公共所接受。
这真是另一重尴尬。
听,裴艳玲唱起来:
来到家门前,门前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又是悲悲切切在生离死别之音,裴艳玲的心,原来早已脱离红氍毹上的锣鼓喧天、色彩斑斓,独守一方洁白的净土,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存在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她一往情深地守护她的世界,因为,她本有一颗女儿心。
女儿心是细腻而深不可测的,然而,也许没有人可以扣开了。
寻源问道,你向祖先执著追问,你寻到了什么?
我想知道:寻找女人的本真心灵,与寻找祖宗的丰厚瑰宝,哪个更重要?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