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戏剧界有几件事着实令人振奋:一件是戏剧大师裴艳玲领衔主演的近代京剧《响九霄》进京演出和参加第十届上海国际艺术节展演,反响强烈,好评如潮;一件是同年十月,在第五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甘肃省京剧团演出的大型京剧《丝路花雨》和河北省京剧院演出的近代京剧《响九霄》分别获金奖、银奖。这两部戏的作者都是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一级编剧杨舒棠。这一年在全国的戏剧舞台上还上演了他编剧的秦腔《秦女·将军》等。可以说,这一年是杨舒棠作为戏曲编剧的收获年,也是他走上成熟的标志性一年。

杨舒棠从事戏曲创作二十多年来,创作了包括京剧《丝路花雨》《响九霄》《野天鹅》《嫦娥奔月》《辛弃疾》,河北梆子《长剑歌》、评剧《梦断萧墙》《新凤霞》以及秦腔《秦女·将军》等大小20多部剧作,涉及京剧、河北梆子、评剧、老调、秦腔、眉户剧等多个剧种,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走出了一条不断探索创新的创作之路,显示出鲜明的艺术追求。

对戏剧主题的深层开掘和独特发现

如果说杨舒棠早期的剧作还更注重文辞的修饰,近年的剧作则有一个明显的转向或者说自觉,就是对题材的独特发现和主题的深层开掘。他并不刻意避开观众烂熟的题材,早期的《关羽》《嫦娥奔月》等,近年创作的《孟姜女》《邓世昌》《宛城风月》《丝路花雨》等,他都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开掘角度。“长城当修两道,一道筑在关山峻岭,一道筑在百姓心中。若百姓心中的城墙坍塌,纵筑城万里也只不过是一道壮丽的风景!”这是作者经过深入思考而开掘出的《孟姜女》的深层意蕴,给予历史题材以现实的观照,同时又浓墨重彩表现了孟姜女的至爱真情,歌颂爱情的伟大和永恒。《响九霄》虽是写一个艺人,又是量体裁衣之作,杨舒棠却把局限变成了优长,表现了一个艺人响九霄在民族危机关头的壮烈选择,形象揭示出艺术与时代紧密相关的哲理。作者创作的秦腔《秦女·将军》在众多花木兰同类题材中的突出点,就是突破对战争正义与非正义的简单的道德评价,而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反思战争对参战双方造成的伤害和痛苦,从而揭示和平对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性。

更重要的是,剧作家在坚持反思的同时,并没有对传统价值观一味否定,而是努力弘扬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因为那是支撑一个民族永远前进的动力,是民族精神之魂。艺术的最高境界不仅仅是发现和揭露生活中的假恶丑,不只是揭露人性恶,而是发现真善美,是将生活中的真善美传达给人们,是发现和揭示人性善。温暖的关怀比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更能塑造人的灵魂。因此,杨舒棠的剧作总是昂扬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张扬着一种艺术美的光彩。

在坚守戏曲本体中寻求突破和创新

曾经看到杨舒棠这样一段话:“现代艺术形式多样化,现代观众审美多元化,中国戏剧从八十年代始,经过一个时期的探索之后,进入到更加理性地寻找本体,真诚地继承传统艺术创造精神的阶段。戏曲文本应当在继承戏剧文学精神的同时,给舞台提供更加广阔的表演空间,让观众在艺术审美的愉悦中,自然而然地将文本传达的思想情感渗透到心灵之中……”这也是杨舒棠近年来戏剧创作自觉的美学追求。

中国戏曲从本质上说是形式的艺术,对中国戏曲来说,形式往往就是内容。正是有了这样明确的审美追求,杨舒棠的剧作,特别是近年来的几部剧作,表现出对艺术形式的不断探索,他所表达的内容常常化于形式当中。也许与早年从事舞台表演的经历有关,杨舒棠的剧作表现出很强的形式感,近年来的剧作更注重舞台空间的开拓。近代京剧《响九霄》是杨舒棠2008年创作演出的新作,由著名表演艺术家裴艳玲领衔主演。它一经推出,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兴趣,以至于有媒体称“舞台再刮裴旋风”。而最引起人们兴趣的是这出戏独特的形式。这无疑是一部为演员写的戏,是为裴艳玲量身定做的戏。表演艺术是中国戏曲最重要的本质特征之一,注重表演性是很多剧作成功的重要经验。在《响九霄》中,作者巧妙地将剧中人响九霄的人生经历与他的扮演者裴艳玲的艺术经历相融合,既有外在形式的相合,又有内心世界的相通,使演员的表演真正达到一种自由的境界。演员表演过瘾,观众看表演也过瘾。剧中响九霄这一角色将旦角美、生角美融为一体,舞台上的台中台、戏中戏相映生辉,使响九霄的正义感和情感浓度都得到了极致展示。这种独特的戏剧结构方式,将故事情节和剧中人物的情感波澜叠构成视觉和听觉的饱和形象,而裴艳玲把这一切都充分展现出来了。而这当然也归功于“一剧之本”提供的基础。正是因为剧作提供了无限可能性,在演员的精彩演绎下,使该剧成为无数以戏为天的艺人的缩影。主题歌“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成为无数艺人的人生写照。

根据同名舞剧改编的大型京剧《丝路花雨》中,杨舒棠不仅在故事情节上进行了必要的丰富和再创造,更在戏剧结构上进行巧妙构思,以英娘和张恩的爱情为故事贯穿线,却以敦煌经典壁画“反弹琵琶”的形成为结构贯穿线,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大漠雄浑、草原辽阔的民族风情油画,同时揭示出西部文化厚重的历史承载。将异域风味的舞蹈与戏曲表演程式巧妙结合,营造出华丽、灿烂的舞台氛围,与剧作表现的绚烂的敦煌文化气象十分吻合,形式与内容合二为一,从而达到一种艺术的升华。英娘和张恩各把他乡作故乡表现出中西文化融合的艰难而辉煌历史,同时也昭示出人类文化融合的必然性。而以琵琶贯穿则具有多重意蕴:一是十分具象地表现人物命运。当伊努斯第一次把琵琶交给神笔张的时候,两家人的命运就紧紧联系在一起了。随着剧情的发展,琵琶成为了人物情感的寄托,又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道具;二是意寓中西文化交流。一把产自波斯的琵琶,最终成就了敦煌壁画中的经典,历经千年风雨,光耀千秋;三是完成剧作的艺术升华。剧作以“反弹琵琶”壁画的最终完成结束全剧,具有一种文化追索的意蕴。人类优秀文化经典是历代人的心血甚至付出生命代价才积淀而成的,它是我们共同的财富。而英娘形象与琵琶声的奇特结合,形成了“反弹琵琶”的千古绝唱。使“反弹琵琶”富于鲜明的象征意味,既是人类文明走过的历史,也是爱情的永恒象征,是人类追求和谐的艰难脚步和坚定信念。以具象的“反弹琵琶”喻示出敦煌文化的整体气象的伟大和不朽。作者调动各种想象力来表现敦煌艺术的美和伟大,因为这样的人间奇迹,用任何艺术手段表现都不过分。也正是富于张力的艺术结构,使该剧包容进了十分丰富的内容,不愧为一部艺术精品。

对诗性美的不懈追求

如果以对中国古典戏曲作家的分类法来看,杨舒棠可以归为文采派。杨舒棠的剧作极具可读性,那充盈的激情,优美的诗情,常常使人“沉醉不知归路”。极具文采的唱词常常是剧作家打开人物心灵的钥匙,是剧作家开拓舞台空间的手段,是戏剧结构的支撑。

中国戏曲本就被称为剧诗,不论文采派还是本色派,中国古代戏曲都十分注重剧作的文学性。杨舒棠剧作的文学性一是表现在文辞的抒情性,二是剧作整体意蕴的空灵美。“空灵”的意境是他十分钟爱甚至是偏爱的。这种空灵的意蕴又与其独特的剧作结构紧密相连,他对戏剧素材总是大胆取舍,并不注重事件的绵密贯穿。唯一的标准就是人物情感的贯穿。

杨舒棠的唱词十分注重抒情性,或者说,他很少写叙事性的唱段,无论优美深邃如诗还是明白简洁如话,都是抒发人物内心浓烈的情感。“若不见我夫君的身影,孟姜女长跪不起化石峰。若不见我夫君的身影,我万丈泪波漫长城。”这是孟姜女发出的悲怆呐喊,更是对人间至爱真情的含泪高歌。在《响九霄》中,除了主题歌“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外,更有响九霄哭坟的长达30多句的唱段,非常深刻、细腻而生动地揭示了这个人中豪杰、刚强男子汉响九霄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当我们听到裴艳玲眼含热泪,用哽咽苍凉的嗓音唱出“……没有丝弦伴/没有锣鼓敲/没有贴云片,没有缠围腰/隔着三尺土,轻声把你叫/……你喜欢的这双眼哪/——为你把眼泪掉!/你喜欢的这双手啊/——把你的芳魂抱!/你喜欢的这双脚呀/我要一步一步围着你转千遭……/无丝弦呀,无音调/唱声咽呀,舞萧条/这别样的滋味呀,天下谁人晓!谁人晓?/舍不下呀,忘不掉/分不开呀,离不了/黄泉路上你走好——/伴着师父的西皮二黄调哇/从此咱连着心的师徒俩相隔天地遥!……”能不潸然泪下?虽明白如话,却情真意切,痛彻心扉。难怪裴艳玲先生每次演出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恸不已。

在河北梆子《长剑歌》中,杨舒棠巧妙地将辛弃疾的原词贯穿其中,既强化了剧作的文学性,又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得到清晰而准确的展示。剧作中辛弃疾的原词与作者的语言在内在精神上浑然一体,共同揭示了辛弃疾坎坷悲怆的人生。“……莫回首,回首往事千重泪/莫入梦,梦里相思旧人来/醉如仙,一时忘却负心债/醒来时,欲诉还休心如裁/千杯醉,饮鸩止渴日复夜/万叠愁,一一俱是醒时栽……一首‘破阵子’豪情云天外/一柄龙泉剑,深山云雾埋。”这既是辛弃疾的人生反思,也是作者的人生感慨,作者主体性与人物的内心世界互相映照,揭示出更为深刻的主题。以人物精神为线,遵循人物心理情感的变化,发现了辛弃疾从理想中的战将到现实中的词人的人生之路,并作了充满诗意的表达,塑造了爱国词人辛弃疾的丰满形象。

杨舒棠剧作这种诗性美追求,还表现在主题的理想化意蕴和浪漫主义色彩。杨舒棠的剧作并不追求故事的复杂,他甚至不追求事件的贯穿,而常常以人物情感贯穿,使剧作呈现出浓烈的抒情性。这也正是秉承了中国戏曲的诗性特征。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文学艺术是实现美的……”,又说:“空灵和充实是艺术精神的两元……”杨舒棠的剧作极善于营造空灵的意境,在这空灵中又寄予明确的主体意识和深刻的人生思考。在剧作中以如诗的语言和情感,自觉高扬和维护着人的尊严,歌颂着爱的纯真和善与美的人生,张扬着充满诗意的人生。杨舒棠的剧作给人的总是很纯粹的美,即使在他所钟爱的悲剧或具有浓郁悲剧色彩的正剧中,我们也时时被这种“纯粹”所感染和感动。这种纯粹使剧作在整体气质上呈现出一种明丽感,让人觉出艺术的美与魅。在社会处于转型阶段,价值观出现混乱的时候,剧作家这种对正面精神价值的自觉弘扬和不懈追求,更显得弥足珍贵。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自觉性,在他的剧作中始终洋溢着理想的光辉,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大都有着鲜明的英雄色彩或英雄意识。这些即使历尽磨难也难改其志的英雄,使他的剧作体现出鲜明的诗性美,如一曲曲昂扬的壮歌,给人以心灵震撼的同时得到精神的力量。因此,在他的剧作中,才会出现嫦娥明知广寒宫的寂寞却为救众生于水火而吞食仙丹的壮举(《嫦娥奔月》);才会有原本要烧死人的干柴长出绿叶开出鲜花的神奇(《野天鹅》);才会有孟姜女终于把寒衣披在了丈夫范喜良身上的妙想(《孟姜女》);……这既是形式的,更是内容的,富有诗性美的形式恰切表达了剧作的深层意蕴和作者的美学追求,使他的剧作呈现出一片绚烂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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