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让我猜谜语:“你一来,我一去,梆子腔,弦子戏。”谜底是“纺车”。猜关于纺车的谜语使用这样谜面的,我想除了我老家那个村子,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而之所以会使用这样的谜面是因为我们村有两个剧团分别演出两个不同的剧种:河北梆子和丝弦。

那时候的农村文化不很发达,一个村子有上一个小剧团就已经很不错了,就算是村子大了点有近万人的规模,也不至于有两个剧团。可我们那个村子就是那么奇怪。有喜欢唱梆子听梆子的,有喜欢听丝弦唱丝弦的。所以就有了两个不同的剧团和剧种。有时候两个剧团也会合起来唱二簧(也就是京戏),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多数都是两团对阵,相互比拼,争夺观众源。但感觉梆子明显干不过丝弦。这不仅是因为我的大伯父是我们村丝弦剧团的主演,我自己的内心有些偏袒,更是因为丝弦剧团排演了一个他们自己独有的剧目,叫《龙宝寺》(也叫《王氏娘见香》),容情感、伦理、惊险、动作、神话、探案于一身,而且还是一个包公戏,演到最后,整个剧团的所有演员和家当都亮了出来,连庙里的佛像都有动作有唱腔。所以唱来唱去,观众就大多跑到丝弦这边来了。往往梆子那边只剩下台上演员的亲属还在支撑着捧场,但目光还是不断往丝弦那边的舞台上扫。于是两边便在心理上结下了疙瘩,即便在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的撮合下合唱二簧,也总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明和暗不和,两个明明在台上应该你来我往的角色,却看不见眼神儿的交流。也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使我从小就对河北梆子没有提起太大的兴趣,认为天下最好听的戏就一定是非丝弦莫属了。

后来我在老家县里的广播电台做了播音员,播放戏曲节目的时候也总想着找几段丝弦放放,无奈十分稀少。仅有的石家庄丝弦剧团边树森等人的唱段也与我从小听的村里的丝弦曲调有很大不同。倒是河北梆子唱片很多,《窦娥冤》、《蝴蝶杯》、《辕门斩子》、《喜荣归》,不一而足;从此就知道了从我们老家走出去的河北梆子名家李桂云,知道了张秋玲、齐花坦、王玉罄、张惠云、田春鸟……很多很多。但依然对河北梆子没有共鸣,甚至后来亲耳聆听了被称为“一个人带活了一个剧种”的著名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裴艳玲的演唱,也仅仅觉得“是比别人唱得来劲儿”,之后便也慢慢淡忘了。

但无论如何,河北梆子是一个以省际冠名的剧种,甚至连北京、天津这两个直辖市,也都设有河北梆子剧院,可见河北梆子的地位之高。原本在北方这些省份,省际的剧种都是号称梆子的,山东梆子、河南梆子,山西梆子,陕西梆子等等等等,后来就都改了名。山东梆子变成了吕剧,河南梆子变成了豫剧,山西梆子变成了晋剧,陕西梆子变成了秦腔……就连河北本省的保定老调梆子,也简称做“老调”或者“老调梆”,而很少使用原来的全称。我估计大概除了山西南部的上党梆子之外,就只有河北梆子还依然这么坚挺地使用着“梆子”这个颇有北方民族意味和地方“土著”色彩的名称。而且据说后来能够走出国门唱给外国人听外国人看而外国人也十分乐意听乐意看的,河北梆子是为数极少的几个剧种之一。可见河北梆子的博大精深。而我之所以没有能够与河北梆子产生共鸣,也许是我的阅历不够,没有领会到其中的奥妙。

我对河北梆子产生兴趣并类似着迷源于一个人,这就是接了裴艳玲的班儿成为当今唯一一个能演河北梆子文武老生的青年演员吴桂云。去年市里成立戏剧家协会,吴桂云被邀请做顾问。其中一个原因是吴桂云小的时候曾跟随在黄骅国光梆子剧团担任女主角的姐姐吴岱云生活、学戏并参加过一段时间的演出。剧协成立那天,吴桂云和许多戏曲名角都来助兴。原本对戏剧不甚感兴趣的我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坐到前排观看演出,以表示对这项事业的支持,当时我心想就是装也要装到底。那天是先演京剧后演梆子。因为从石家庄和天津来的名角都是唱梆子的,所以梆子被放在了后面压轴。尽管这样,我也只是觉得一级是一级的水平。但无论水平多高,对我这个戏剧门外汉来说似乎都是无所谓的。及至吴桂云上场,那高亢激昂又充满悲凉的唱腔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仿佛无数面大鼓在我面前敲响,仿佛黄果树瀑布哗啦啦倾泻下来,仿佛一个摇滚乐队将巨型音箱放在我的耳边……这个时刻让我想起了一个词:洪钟大吕;这个时刻让我想起了一句话: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桂云的演唱就是“洪钟大吕”,吴桂云的演唱就堪称“慷慨悲歌”。我真得没想到河北梆子竟然能唱得如此这般。而随后主持人对吴桂云的介绍更让我由衷地敬佩。为了河北梆子这项事业,她竟然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由于她演的文武老生有许多大动作的功夫戏,而整个河北梆子届又无人能够替代她,所以不得不因为参加重要演出而接连三次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力……不用说她练功的刻苦,也不用说她演戏的敬业,单单这一点就让我们大家为之动容,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就湿润了。到了晚上陪艺术家们吃饭,我依然心潮澎湃,难以抑制吴桂云的演唱带给我内心的激动。从此让我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河北梆子,喜欢上了吴桂云,并与吴桂云约定,如有她的整场演出,只要我们能够,一定前往聆听观看。

大约是国庆节前后,我忽然接到吴桂云从香港打来的电话:第一句话是祝我国庆快乐,第二句话是说她正在香港参加国庆演出,第三句话就是告诉我她近期将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有场演出,剧目是《钟馗》。

于是在10月26日,黄骅的戏迷包括我在内总共10人分乘两辆车奔赴天津。没想到这次去看吴桂云的演出竟成为我们终生都将难以忘怀的旅程。我们开始设想的很好:天津离黄骅也就100公里,全程高速,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下午三点出发,到天津还可以好好玩玩,吃顿饭,然后在七点半开戏之前进入剧院。而我们从一上高速就十分的不顺利。没出黄骅地界就被轰了下来,原因是天津境内高速堵车。所有从黄骅、山东方向过来的车无论大小一律返回最近的出口下来,仅此就用了将近40分钟。原以为走205国道可能会好一些吧,尽管不如高速快但总能通行啊!然又是没出黄骅地界便遭遇堵车。因为所有的车辆都集中到国道上来了,子牙新河的过水路面却又在维修当中。还好,我们知道还可以走老205。但不想老205却让村民给用石头墩子堵上了,勉强过一辆摩托车还成。没办法,继续寻找出路。直到从离国道约有六、七公里的一个危桥上才终于过了河。走在高低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车辆颠簸的出奇。同去的市剧协主席心疼车,想打退堂鼓。我说,这么难咱都过来了。去,一定要去!然后又穿越几个村子,进入天津地界,顺着新修的大道奔团泊洼方向。眼看就到天津外环了,再次遇堵。所幸的是我们恰巧被堵在津汕高速往天津方向的最后一个入口上。而这里的高速上却是空无一车。于是一合计,重上高速!走了几公里就到了天津外环,然后下高速直奔市里。市区堵车是早就想到的。就像北京、上海一样,中国的每个大城市不堵车才是奇怪的。但我们却没有一个人去过中国大戏院。尽管用了最先进的GPS导航系统,但无奈天津的街道布局是被称为天下最乱的,所以还是在一个道口被警察截下。扣本儿,罚款。但警察却在我们交了罚款之后终于告诉了我们去中国大戏院的具体路线。我们再走走停停问问,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中国大戏院却是在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天津劝业场附近。而此时,距离开戏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100公里的路,我们居然走了四个多小时。我跟大家开玩笑说,为了看吴桂云的戏,我们走了中国所有的道路:高速、国道、省道、县道、乡道、村道、土道……但好在我们赶到在戏开演之前到达。已经有人提前给我们准备下了票。十个人每人啃着一个黑乎乎的烤棒子就进了剧场。

剧场内座无虚席,楼上楼下全满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天津老戏迷说,因为这些年戏剧不景气,即便是最著名的演员,上一半儿座儿就已经很不错了,能达到今天这样的效果实属难能可贵。我是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级的剧场里看河北梆子的演出。小的时候在老家县城的剧场里看过赵燕侠的京剧《玉堂春》和《拾玉镯》,但早已印象模糊了。而且那时候的剧场条件简陋,演出背景和音响效果啥的也不跟今天的先进。唯一记得的是演员的形象,赵燕侠有些发福,小生王金龙有些老。然《钟馗》却不同,吴桂云却不同。从剧场的条件到演出背景到声、光、电各种效果都堪称当今一流,更加上吴桂云的天籁之音,把一个原本就悲凉的故事演绎到了极致。整场戏下来,光演职人员就有130多人。不仅是唱腔,不仅是武打,整个剧目还融进了民族舞蹈、现代舞蹈,甚至还有一些杂技的成份,再加上剧目本身表现的就是鬼怪世界,使这个剧目充满了神秘感和离奇感。当看到“钟馗”从数米高的“假山”上翻身跳下,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当看到“钟馗”身着中国的戏装跳着霹雳舞步,我们又忍俊不禁。人们说,无论你是谁,都能从《钟馗》当中找到你所喜欢的艺术门类的影子。难怪连外国人也拍案叫绝。他们可以不懂戏剧,他们可以不懂中文,但他们都看得明白这样的河北梆子。即便看不太懂,也能跟着激动,感觉过瘾。我粗略算了一下,吴桂云在中国大戏院的这场演出,鼓掌叫好声至少有上百次之多。

演出结束了,人们依然不肯离去,纷纷离开座位涌向台前,大声叫喊着要吴桂云“再来一段”,连楼上的观众也跑到楼下一起加入呐喊的人群。吴桂云不得不将饰演钟馗的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女式短发,唱了一段又一段。台下的观众纷纷将手伸过去,森林一般,争着与吴桂云握手。握着手的,当时就热泪盈眶了。那种热烈程度不亚于港台巨星在内地开演唱会的场面。

我们也跟着热烈。鼓掌的鼓掌,叫喊的叫喊,照相的照相。群情激奋,不能自已。于是就忘了放在座位下的包儿。等回过神儿来,早已不翼而飞。考虑其中的钱财事小,考虑其中的手机事小,关键是车钥匙也在其中。打手机,开着,不接;再打,还开着,还不接;接着打,关机了。本想碰碰运气,让拿走包的人发发善心将车钥匙还了,却也没戏。几个人只好出得剧场,跟家里联络开车去送钥匙,然后守着车,挨冻。过了很长时间,吴桂云和丈夫扈晓波大约是卸妆后外出吃夜宵回来,正遇见挨冻的我们。得知情况,两口子硬是陪着我们在寒风中唠了两个小时。散戏的时候大约是夜里十点半的光景。等送过去车钥匙,我们再沿着不再拥堵的高速公路回到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所以,看吴桂云的这场演出,恐怕真得会终生难忘。但尽管这样,我们仍然觉得值。

这之后,我有感于吴桂云带给我的震撼,以她在新编河北梆子《长剑歌》中饰演宋代著名词人辛弃疾的意境做了一首藏头诗给她:

吴越英姿掩丽容,
桂花美酒气如虹。
云蒸霞蔚倚天剑,
好汉长歌傲苍穹。

母亲的纺车早已不在,那个关于纺车的谜语也很少再有人提起。老家村里的那两个剧团也不知不觉地在发展经济的潮流中解散了。唯一留下的痕迹是谁家办喜事还偶尔播放几段若干年前录制下来的我大伯父他们的丝弦唱腔。但我却在几十年后真真正正地了解并爱上了河北梆子。因为吴桂云,因为吴桂云的感人经历,因为吴桂云那时刻充满激情的仿佛从外太空传来的“慷慨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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