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潮剧《袁崇焕》乘风直上,为浩瀚的历史剧星座增加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新星。它掀起了广大潮剧观众感情的波澜,为潮剧剧目宝库增加了一份可贵的财产,也给潮剧的历史剧作者增进了勇气和力量。
写好历史剧,首先碰到的一个难题就是立意要新。这是因为:我们写历史剧的目的,是要通过戏剧,让人们重温历史的经验教训,温旧知新,从中得到启示。戏无主脑,则文不及义。主脑者,“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李渔语)。而所立之意,如人云亦云,实不足取。故刻意求新,是有志之士在当前历史剧创作中的必攻之关。
取史作剧,必须忠实于史。就《袁》剧题材而论,既容易陷入昏君信谗屈杀忠良一类的窠臼,又由于爱国主义一类成功之作不少,近年的《满江红》《正气歌》就脍炙人口。为避雷同,作者必须另辟蹊径,提炼出一个独具创见的主题思想,选择一个恰当的角度,确立主线,开拓下去,生发开来,使戏的特性得以充分体现,所追求的艺术形象独立于舞台而不同凡响!可以想象,难度是很大的。作者在研究了大量史料之后,认为袁崇焕是明末抗击外侮的一面旗帜,因遭统治者的疑忌而惨遭杀害,具有与文天祥、岳飞等爱国英雄不同的特点。作为他的对手,却是既非酒色之徒,又非庸碌之辈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此人很有抱负,然又刚愎自用,惯于玩弄权术,性格比较复杂,有利于袁崇焕形象的塑造。据此,他们努力于去寻求“那一经撞击,便可迸射出火石的矿石”。
现在我们阅读剧本,《袁》剧非但文采风流,妙语如珠,可读性很强,还可看到,作者是倾满腔热情去刻画一个“男儿当为天下死”的“报国痴汉”——袁崇焕的艺术形象。
“男儿当为天下死”,这一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爱国主义思想,使得“这一个”袁崇焕栩栩如生,可歌可泣;使得戏的思想内容深沉凝重、发人警省。这,该就是戏的灵魂,作者的立意所在吧?
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我觉得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做?”(恩格斯语)那就让我们沿着情节发展的脉络来研究袁崇焕艺术形象的塑造,并进一步探讨剧本的立意吧。
《袁》剧得意的一招是在矛盾冲突的激浪中展现人物心灵的奥秘。它首先着力于挖掘主人翁袁崇焕的那股如火的“报国痴情”,并以这股“痴情”作为影响全剧的情感线来左右着戏的结构。
袁崇焕功勋卓著却遭贬逐,以致帷幕一拉开,这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漫游在风景如画的罗浮山。道土劝他抛弃尘俗,出世修道;叶夫人劝他“从此林泉息老影,清风明月是知音”。袁却慨叹:“国家多事身无事,徒作浮生寄世人”,真是人闲心不闲,深藏隐忧,报国痴情,初露端倪。朝廷连降三旨,升他为兵部尚书,催他回朝述职,他坚辞不受。而当苏女飞骑万里,从辽东赶来见他,诉说将军战死,敌骑凶残,带来边防将士“连天烽火独思君”的信,这就象一根点燃他那股痴情的导火线,即时心如火燎:“弟兄新战死,我身愧独存,国耻臣心在,胸间涌风云!”拉着苏女,火速就道,军前效命去了。一到边庭就整肃军纪,怒斩内奸王之仁,稳定边境局势。又以崇祯所赐之酒,命人“抬于飞瀑之上,随流倒下”,使万众将士“临流取饮,共沐天恩”,以他的痴劲去激励将士们的爱国感情。于是群情激越,发出了“边士甘赴死,横戈逐狼豺”的震天撼地的吼声。袁家军的忠勇壮烈,真可惊天地而泣鬼神!
随即,袁崇焕又以“九千疲惫之师,挡十万虎狼之敌,疾行千里,恶战经旬”,来救京师,却不料被崇祯锒铛下狱。变故,没有使他改变初衷;迫害,不会减弱他的报国痴情!他身带铁镣,在黑牢中谛听沉沉炮声,发出那“凭谁问消息,炮声报敌情……欲死不得战不能”的悲愤;那与夫人狱中相会“不见征袍见囚衣”、求夫人把他“当作大明国里一个亡命之徒”的撩动肝肠的心声,能不催人泪下么?
报国建功,反遭迫害,比之报国无门的志士,其遭遇更加悲惨!然而,当首辅钱龙锡夜扣牢门,求他写书召回辽东之师,以救帝京之危时,尽管明知此举更会招致疑忌,必死无疑!尽管叶夫人再三劝阻,他还是“心碎不忍河山碎,一身甘负万重冤”,跪求夫人成全他“为天下死”的“痴情”,竟自咬指蘸血,写书祖大寿,召辽东兵马来救帝都,其“痴”之为甚者,莫过于此。
京都解围了,但,死期来临了,戏剧矛盾推向高潮。
那清风明月之夜,竟然是杀人的时辰;那道貌岸然、自命“英明”的君主,竟是作恶的凶手;那香醇的美酒,成了活祭的奠品;那生不如死的诱饵,却包含着不可理喻的皇权!这是一场写得十分精彩的戏,作者没有把笔墨缠绵于生离死别的悲痛之中,而集中在崇祯提出的“生路”和袁崇焕追求的“死理”上去展开矛盾冲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两个对立人物的崇高与卑鄙。崇祯要他“将差就错苦认罪”,就是“轻描淡写”、只要能维护“天威圣德”也行。袁却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不愿当“巧扮颜色媚君王”的利禄小人;表现他“飞蛾投死扑火来”的高风亮节;“好剑宁折不愿弯”的铮铮铁骨!最感人的还是作者始终抓住刻画他的那股“报国痴情”,在“生死须臾间”,进一步去抒写他那最可宝贵的“痴”劲。袁崇焕求生不能求死理;求理不成只求时,要求趁月圆时成全他求死的意愿。意境是多么壮烈而又多么苍凉!
一方面,对于他,慷慨赴死,义无他顾;另一方面,当崇祯要杀害前来叩跪求赦的苏女时,正是袁崇焕这个铮铮铁汉,以临刑之身,伏地叩头,请允他“最后之求”,开恩赦免。对自己,视死如归,对苏女,为什么就非为她求赦不可?因为:“辽东兵将,派她叩跪皇廷,若忍杀来人,将致军心绝望,激成汹汹之变。倘若他等会同胡兵杀来,谁能抵挡?岂不是亡国可待、亡国可待啊!”这一段声随泪下的痛切陈言,真把一个“报国痴汉”的耿耿忠心,刻画得入木三分。
“已是囚身三尺地,安念狱外万里天?”他的部将祖大寿对他的愤评,在这里获得明确的答案:在抗击侵略、胜利进军的疆场中,由他亲手树立起来的袁家军大纛之上,洒满了千百万忠勇将士的鲜血。如今,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袁家军的光荣,来完成“男儿当为天下死”的誓言。他希望与他共患难、同甘苦的辽东将士明白:“江山不属谁己有,国乃万姓之家邦,只须大明不亡国,崇焕冤死有何妨?”他还要“魂飞国门去”,与那曾一起餐风饮露的战友“相与卫河山”!步步深挖,字字铿锵,一个崇高感人的形象,不就屹立在眼前么?
剧本对崇祯朱由检的形象塑造更别具一格。他“这一个”不但本身独一无二,而且对衬托和推进袁崇焕艺术形象的完整性,也起到很大的作用。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曾因他那份在闯王进京前夕写的“毋伤百姓一人”的遗诏迷惑了不少后人。事实上此人志大才疏,多疑善妒,而且残忍成性,由他亲手制造的冤案就不知有多少。据查考,他在位十七年就换了五十个宰辅,其中被杀的不少。剧本忠于历史,再现了这一封建君主。他排除张皇后等的干扰,起用袁崇焕。对于袁提出的平辽方略“五年计划”,他立即批准。当袁要求他“信而勿贰,用而勿疑”时,他还亲赐尚方剑,又命设宴饯行,但随即又命心腹奴才去当监军。他一方面罢歌舞、戒奢华,万事亲躬;另一方面又亲小人,远贤臣,诸多疑忌。他怀疑袁崇焕通敌谋叛,却又为他开脱,说他“也许诗酒忘情,一时失言”。总之,在人前他很想扮演一个豁达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物,信天下难信之人”的“英主”,事实是个十足的两面派!他的性格的要害还在于他的自诩圣明,不惜以残忍的手段来维护他的“天威圣德”。他既明袁崇焕之冤,不但不肯改正,还最终杀害了当时国家的擎天柱,以致自毁长城,加速了朱家皇朝的灭亡!这一点,他当时未必认识到,即便认识了,我以为他仍将这样做,因为这是被他这一极端自私的本质决定了的。
《袁》剧的立意既然在于刻画一个“男儿当为天下死”的“报国痴汉”袁崇焕的形象,那么,崇祯的形象就从反面印证了这一立意的深刻性。他杀害袁崇焕是基于维护“自我”,即袁崇焕必须“为我而死”,这正与袁崇焕的“为天下死”形成鲜明的对比。按照崇祯的逻辑:“我”就是真理,“我”的话一言九鼎,“何物不随我方圆?”你还求什么“死理”?这一人物塑造的成功就在于它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它引人深思,发人警省!
剧本围绕着袁崇焕冤案的发生和发展,组织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卷入了斗争的漩涡,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深化了剧本的立意,使得“男儿当为天下死”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内容。
那个既是“好人”又是“苦人”的首辅钱龙锡,来请袁崇焕写书,他何曾不知此举将置袁崇焕于必死之地,他自己也必受株连。然而,他们都是愿为大好河山赴汤蹈火的忠臣良将,要救京都,舍此而外,别无他法。“老命一条,心中有数”,他也是愿为“天下死”的,这一人物,出场不多,却感人至深。他与袁崇焕的“推心一夜谈”,不就促进袁崇焕定下“我为江山死何憾”的决心么?
还有那痛恨临危夺帅而又英勇杀敌的祖大寿;那集国仇家恨于一身、报仇心切而触犯军纪的赵武;那深明大义、死在夫前的叶夫人;那父亲战死反“招灾”的苏女,不是还为抗外侮、卫山河而多次万里奔波么?还有那始而劝袁崇焕“身离尘俗”“返璞归真”的道士,最后也不是赶来要求与袁崇焕同死么?他们的身份各自不同,却都在袁崇焕“为天下死”的精神感召下,以天下为心,各去献出自己的力量、作出自己的牺牲。
“男儿当为天下死”的思想内容,是袁崇焕区别于其它爱国英雄的特具风采的重要标志。他以被排挤的在野之身,慨然赴难,知其该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身在牢狱、心在天下的博大情怀;那“横戈原不为封侯”的高贵情操;那以天下为己任的献身精神,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男儿当为天下死”又区别于“君要臣死臣须死”的愚忠式人物。历史人物,把君国和天下划上个等号,这是不足为怪的。袁崇焕可以为天下、也即为君国而死,累死也行,战死也行,只要死得清白,死而无憾!但却不能接受君主的无端加罪、无理要求而死!求“死理”使袁崇焕不同凡响,就因他不单有顾全大局的伟大情怀,还因他光明磊落、刚直不阿,个性色彩鲜明,形象丰满,故具有更加感人的力量。
当然,袁崇焕形象的塑造,还不能说已经完美无缺。他在与崇祯的斗争中,显得锋芒毕露,对崇祯的所思所为,似乎都了如指掌,缺乏斡旋、思虑的余地,难以多侧面的细描。剧中的个别次要人物,如张皇后、祖老太,似乎为了使戏路不致过“硬”而加进去的。张皇后在戏中的作用不大。祖老太则似嫌“作用”过大,有人说她象现代剧中的“女政委”,在边防前哨的紧张战斗中,这一人物从何来?因何来?似也交待不清。我还以为:与袁崇焕相依为命、甘苦与共的叶夫人,倒有点时来时往、若即若离之感,作者似未曾考虑让她贯串全剧。事实上她却是必不可少,而且能使戏“放软”的一个重要因素。
浅析粗论,均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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