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听京剧,听它一瓢三千水的恢宏气势,学那班老道的戏迷,阖目击节,一任清丽激越的唱腔把心神带入不可知之境;我也爱听越剧气韵流动的脉脉含情,如穿行于江南三月的花间雨下,看细碎的鸟噪中一派旖旎;我也爱听昆曲孤独的纤毫毕现的美丽,似端详那三潢九染的重彩工笔画,永远隔着一层宣纸的距离……而潮剧,比起那些优秀的剧种,潮剧似乎没有什么重量。可是,对于一个生于兹长于兹的人来说,潮剧最大的筹码就是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累积起来的呼吸相向、肌肤相亲的情感。

小时候听潮剧,是听热闹。

那时,老屋的屋檐下有个叫播音器的神秘的方形匣子,只要把它长长垂挂的开关一拉,潮剧的锣和鼓便苍苍莽莽地响了开来。那感觉犹如彤云密布的旷野上,雷鸣蓦地传来,连龙蛇也无处蛰伏,只得洗耳恭听它的戏文了。若遇了武场戏,一句底气十足的“来将何人,报名受死”,就有了一种旷前绝后的大气势,一改潮剧生长着的这片土地窈窕纤秀的人文。从潮剧播出之时起,一个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人物便都分了一份心思聚拢过来。穿着杏黄春衫的婶子哼唱着闪出镂花的厅门,手中是一箕待淘的米;发髻锃亮的老奶奶用手指头撩拨小孙儿的腮帮,每一逗对着一个节拍;一时兴起的父亲向着我拿腔拿调地唱起旦角的唱词,威严顿时化作了慈爱,我们爱热闹的小孩,五六个商量着谁去偷来长枕巾谁去拿来折扇子,到谁的房间里去妆扮,然后各就各位,做旦的“水袖”飘忽,做生的折扇飞旋。我喜欢那种心契,一个院子,一条巷子,甚至一个管理区的人共享一出戏,同听一个嗓音唱着喜怒哀乐,同用一个节奏。这是我往后从任何高级的音响所没能听到的境界。

后来有了录音机,又恰好父亲的一位旧识是靠出租潮剧唱片糊口的。我因此过足了瘾,天天赶驿马似地听戏,又赶驿马似地往他家换片,常常是一出戏听了三四十个来回才罢休。象《刘明珠》、《井边会》、《潇湘秋雨》这些经典,我几乎可以整段整段不错不漏地背下来。院子里的婶娘们也因此而喜欢在我洗澡的时候偷听我无章无法的胡唱。到这时候,我已读过书,渐渐参出了潮剧的个中三昧。

说出来也许很多人不相信,我十一岁时便不满足于别人编写的潮剧而自己动手了。第一个胡诌出来的故事俗而又俗,大概只蒙得我外婆和我的同学,但我因此拉就了一帮人,关在我逼仄的小房里录制我的“作品”。那才真叫好玩,剧本是有词无曲的,每一个演唱者都兼充作曲,七音八调地跟着感觉走。一开始还搞得像模像样,后来因了院里的一个姑婆,在门外听得心痒,手抓铁板垃圾桶伴奏起来,搅得我们心绪全无,气恼不过,大家齐齐约定了,三天不给她好脸色。这件事儿没了下梢,连原先录下的部分后来也被我毁掉了。母亲是听过那片子的,在我把这事遗忘干净之后,还不时拿出来回味,有一次忍不住问我,当时既已选了皇帝的角儿,后来又为何把奸臣太师的活也包揽了。大概是觉得她那娇小又算得秀气的女儿与花脸的行当反差太大吧。咳,说来也很无奈,奸臣的戏份没人要也没人敢要,我是硬着头皮收下的。其实,这也怨不得谁,有一个梨园掌故可以做做注脚。据说有一次名净黄润甫在宫中为西太后演《击鼓骂曹》的曹操,演到半途西太后忽然叫人打他一顿,末了又赏给好些银子。说他演奸雄演得太象,棍棒打的是奸雄,可他又演的确实好,赏的是演员。不知母亲是不是把我们的那场儿戏看真了,怕我遇上了西太后那样蛮不讲理的观众而吃亏。

日前整理旧东西,在最生僻的角落又发现了另外的两个剧本,册页都已泛黄,字迹也稚拙可笑,算计下来,也有六七万字吧。约略看了一回,竟有些感动,里边有这样的台词:“遥念深院当日,黛蛾蓄泪泣杜鹃,一帘淡月,孑然愁难入梦乡,君却是跨黄鹤,尽风流尽怡然,问君何忍,可知否子规声断更嫌长?”“一年三百六十日,明月呀,能得几天十分圆?惊散鸳鸯,哪堪佳境虚设,无主孤芳。”虽然少年的笔触,斧凿痕迹犹在,但已足够让我敝帚自珍。原来十几岁的一桩爱好,也可以留下如此殷实的果子的。转而也有良多感慨,我终于还是走上了一条不能为潮剧献上热忱的路。而当年,我的花季,却曾极尽芳妍地等候着她的流眄顾盼。如今,翻阅着这些发黄的往事,犹如一个成家立业的人重遇到青梅竹马的恋人的光景。

今天,我仍喜欢选择慵闲的时间,一杯在握,听潮剧。好的潮剧真如陈年美酒,琉璃盅,琥珀浓,教人未饮先醉。一出《刘明珠》来来回回听了二十年还未听乏。前日又听过一遍,把那“驹光留不住,瞬息暮云低,垂柳空摇摆,难把夕阳系”几句,题在麦秸贴画书签,夹入《孟浩然集》里,左看右看也不逊色。听《回书》是听它的母性,听一种博大为怀的声音。《张春郎削发》我喜欢听最后的一个版本,听双娇公主的全情倾诉:“泪滴八千并非假,君不见枕头浮起可当船。”在女人矜持、娇贵的面具下,我寻找到她最本质的柔弱和多情。童心大发时,我欲听《杨八姐闯幽州》,听她不负责任地戏弄别人的感情,却又一身正气:“((呀娇妻,你怎可横眉竖眼来厮杀,还须念及夫妻情,……一只玉镯还给你,任你改嫁别家门庭。”那腔调里有老式的爱情观,有恶作剧,有一个慧黠的女孩子占尽便宜后小小的俗气。最难得是,忽然间来了几个同好,放一段《彩楼记》大家跟着唱,一个当文才,一个当家才,一个当人才,一时间闹闹猜猜,时光都急遽地往回溜达,快三十岁的人了,一个个变成任性率真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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