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清音压众芳

——潮剧 《王金龙》 评论

木棉似火列歌觞
别有清音压众芳
一曲苏三能醉客
潇潇春雨润潮阳

这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傅雪漪到潮阳看了潮剧《王金龙》后写下的一首诗,我借用其中的句子,作本文题目。

与其说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倒莫如说是因为自己对《王》剧怀有某些异样的感情,一年之中,我看《王》剧达四次之多。这期间,我还曾通过游说,“骗”得一些专家同行以至有关领导去观摩该剧,说也奇怪,看过的人,没一个说受骗上当,更多的是表示赞赏。只有一次,省剧协的几位领导、专家来汕,我同样游说他们去看《王金龙》,一上车,原是潮剧剧改的老领导林紫同志问到什么地方看?答在潮阳陈店。去陈店有几十公里,要搭渡过海,还要连夜赶回,太辛苦了,老林就大呼上当受骗!第二天,我问他们怎么样?都说“不虚此行!”特别是老林,说他昨晚看戏,动了真感情,还热泪盈眶哩!

潮人之爱潮剧《王金龙》,由来已久。据未经证实的行家说,潮剧到了二、三十年代,行家都迫切感到需要改革,需要突破,《王金龙》就是当时破土而出的一朵奇葩,它是前辈名家林如烈先生精耕细作而成。除因该剧的内容,宛如一幅通俗的民间风情画,剧情动人,利于引惹观众外,更主要的是如烈先生创造性地改革了潮剧的音乐唱腔,在传统曲牌的基础上,衍化成许多板式、调腔,使音乐得以准确、舒畅地表现剧情的喜、怒、哀、乐,对潮剧音乐的形象化和多样化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王》剧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在当时的演出就盛极一时,以后又屡演不衰。该剧的音乐唱腔,影响更为深广。四十年代,一些爱国人士,还把《王》剧的唱腔音乐谱上新词,宣传抗日。数十年间,该剧的一些唱段,在潮属城乡的“间”、“馆”之中,群众工余自娱,琅琅上口,传唱至今不竭。目前,潮属的剧团、班、校,仍把该剧“雪泪情天”折子中的苏三唱段:“风打松声依心焦……”作为招收演(学)员的验声考题。若说借助音乐唱腔,使一个戏获得旺盛的艺术生命,《王》剧可以说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王》剧既然是旧时代的产物,就必然存在着历史的糟粕和腐渣:潮剧旧本中的王金龙,是个有妇之夫,他奉亲命上京赴考,途中与名妓苏三(即玉堂春)一见倾心,于是迷恋青楼,挥金如土,更为苏三建造北楼,终日与之卿卿我我,乐不思蜀,以致忘了考期,把所带三万六千两银子花光,终于被鸨婆驱逐,又被乃父赶出家门,就象一个大嫖客一下子变成托钵长街的乞丐!后来既已高中,官至八府巡按,遇苏三冤案,既不敢为之平反,也不敢与其相认,让苏三冻死五里亭。用历史观点来观察,除他始终记住“北楼欢情”不忘苏三,和在“三司会审”时,戒于官场险恶,不便认亲,情有可原外,其所作所为,实不可取!

旧本中的苏三,则完全是个受命运的布摆,被玩弄、遭陷害、沉冤莫白以至暴尸荒郊的可怜虫,她当然也可叫人同情,但也总觉浅薄、轻浮!

至于情节结构,更是内容芜杂,枝蔓横生,插入了如苏三之父“玉柯只”,乞丐头目“六神丸”,以及王金龙之母、之妻等等无关紧要人物,从中争戏,出现了诸如“玉柯只哭墓”、“六神丸自夸”、“苏三借尸还魂”等等无中生有甚至是不健康的情节,一演就是两个通宵。

整理旧戏,如果只停留在对剧目进行净化处理,即使你在表现形式上多么用心,也难成为扣人心弦的佳作;同样,若无视观众对传统戏曲形式美的特殊要求,也将失之偏颇,难以获得观众的支持。同时,《王》剧是个全国性的传统剧目 (有的叫《玉堂春》),有的剧种至今仍在演出。因此,潮剧的整理,既有较多可供参考的资料,便于工作的一面,但由于传统剧目情节的雷同屡见不鲜,特别是有些情节是剧中的重头戏,尽管有粗有细,有优劣之分,却都难以割舍。象好多剧种都有《白蛇传》一样,若要演出,就不能没有“断桥会”和“水漫金山”,《王》剧也不能没有《苏三起解》和《三司会审》。如何使潮剧具有自己的特色而不与其它剧种类似,反而增加了工作的难度。

潮剧的整理者没有采取走捷径、仿效别人的道路,而是回原于潮剧旧本,以积极进取而审慎对待的姿态认真分析解剖,下苦功夫:果敢地斩削枝蔓,大胆地保存形式美的精华,提炼出明晰的主线;深入旧戏的底层,重新解释人物,让人物去体现戏的意蕴;力求避免落套,而无法避免的“撞车”,则尽量做到留同求异,显现特色。

整理后的潮剧,大刀阔斧地斩掉了王母、王妻、六神丸、玉柯只等无关紧要的人物,把个连台本戏浓缩成三个钟头完成。把故事内容集中到王金龙与苏三邂逅古丘,北楼相爱,王为其父所不容而遭斥逐,沦落为丐,与苏三普德寺相会,苏三赠金促王上京赴考,后苏三被骗嫁与沈鸿,沈误食毒药被杀,苏三被诬毒杀亲夫,以这条主线延伸下去,保留并重写“苏三起解”“三司会审”“监会释疑”三场戏。最后是三司合谋,为苏三平反,并让其与王团圆。

这样的情节结构,乍看起来,与京剧是大同小异,但由于情境的异变,细节的不同,使潮剧自形其趣,独具风采。

就现在看过的京剧戏文,是从“起解”开始,通过剧中人回述幕前发生的故事,一共只有三场戏,到了“监会”就让其“团圆”。而潮剧,则是把幕前故事全部端出台前,对于前半部的戏,也不单纯停留在介绍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而是以主要的笔墨去刻画这对主人翁纯真的爱情和因此掀起的戏剧波澜。现在的王金龙之钟情于苏三,是基于她“才高质洁”,把她视为红颜知己。而苏三则认定王金龙是个有志向、重情义、守盟誓的可靠伴侣,才托之终身。王因病暂住北搂,苏三亲奉汤药,深夜伴读,对其无微不至的关心又不忘激励其奋发进取。这样的王金龙,一改过去那个沉湎酒色、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的旧貌;这样的苏三,也已是个身贱人不贱的苏三,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普德寺相会”(原叫“关王庙相会”)这场戏为其它剧种之所无,是潮剧区别其它的重要标志。写王金龙被逐出家门,长街求乞,苏三却风闻其投江自杀,痛不欲生,乃命容嫂于“普德寺”设坛,吊祭亡灵,意外与王金龙相会,痛叙离情,互相慰勉,最后是苏三赠金让王上京赴考。从内容上看,它不但对事件的发展,起到承先启后、推波助澜的作用,还在于把人物置于危难的险境中去锻烤,使其真情毕露,让坚贞的爱情放射出熠熠的火花。这场戏是生、旦、丑登台,故也最能扬潮剧之优势。这里面有生、旦吊人胃口的唱做功夫。演出时,每当王金龙唱出:“王金龙命中不幸……”那脍炙人口的唱段时,就象一槌敲响深山古寺中的巨钟,音波回荡,空谷传声,招唤起四野的共鸣!满座观众,反应强烈,年老的还会摇头摆脑,跟着低声哼唱,收到很好的剧场效果。

这场戏情境交融,悲喜兼并,加之有滑稽诙谐的老丑(“普德寺”和尚未正果)从中打诨插科,谐趣横生,是个叫人喜爱的小彩场。

为了避免落套,在情节基本相同的情况下,潮剧作者,力使自己的剧作越过别人设置的藩篱,开拓自己的艺术领地。如“苏三起解”,是京剧、汉剧的拿手好戏,早为观众所称颂,超越艰难。潮剧的突破,首先是把时序颠倒过来,即其它剧种的“起解”,都是在“好热的天”,而潮剧的“起解”却是在雪花纷飞的严寒时节。时序的这一变化,就象一把金锁匙,开启了难关上的大锁,使英雄有用武之地,得以使出周身解数,发挥所长,使这场戏别开生面,征服了潮剧观众。现在的“起解”,把披枷戴锁的苏三,置于天寒地冻的恶境之中,既强化了苏三处境的险恶,深化了戏的思想内涵;在艺术处理上,就顺理成章糅进了“梅亭雪”的片断(“梅亭雪”原也是《王》剧中的一个折子戏),把苏三那个“风打松声侬心焦……”的唱段,除唱词文字重新提炼外,保留了流传数十年原汤原汁的唱腔旋律,加之饰演老解差的尚公道,是以潮剧老丑那种宏亮的“啖火声”演唱,故相得益彰,使观众如醉如痴。这场戏还给苏三在枷锁之中暗藏秘密,为尚公道的告状埋下伏笔,增强了戏的悬念。

同是“监会”,潮剧也不同于京剧。京剧写的是通过监会,使恋人重圆,而潮剧则是“布按二大人,为探真因端,故而设下巧计”。盖因在三司会审时,按察司刘秉义和布政司潘必正,既同情苏三的受冤,又发现王金龙有难言之隐,神态反常,故而设下圈套,以窥探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场戏的前台是王金龙与苏三尽情倾泻久别重逢却又身处逆境的积怨和苦水,交织着爱和恨、情与法的矛盾,是人物披露隐私、推心置腹、情境交融的唱工戏。一些章节,文情并茂。如苏三唱:

只求你,念及北楼旧情义, 莫忘昔年山海盟。

我若含冤离人世,求你买口棺木收我身,三炷清香坟头插,荒郊悄悄祭亡灵,三牲祭品我不敢受,只求你,轻轻把妻喊一声!

诸如此类,牵动肝肠者尚有其他,是可使人一掬同情之泪的。

这场戏的暗场,让布按二司洞悉其私,同情其苦,于是定下良谋,较为自如地酝成急转直下的戏剧情势。明场暗场的配合,和谐顺畅,加之利用王金龙乔装私访,禁婆(女丑扮演)明知故问的细节,设计一个可转动的铁门框,让禁婆从中挑戏,也颇新鲜别致,生动有趣。

《王》剧的最后一场戏,为包括潮剧旧本在内的各剧种前之所无,是整理者根据剧情的需要增写的。戏的主要情节是洪洞县令赃官温三九重审苏三。这苏三的冤案,本就是洪洞县受贿设造的,三司在“会审”“监会”之后,已洞悉其奸,乃采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让制造冤案者自己来平反冤案,害人者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场戏也颇见特色。

综观《王》剧,王金龙与苏三,是一对重情义、守盟誓、有志向、有抱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们沐浴在惊涛骇浪的爱河,经过艰难的拼搏,终于到达美好的彼岸,形象地体现了不屈的坚贞爱情。而以他们的爱情主线展开的生活面,则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性。如:妓院这个人肉市场人的价值法则;旧官场上的角逐和执法的准绳等,都得到相应的揭露和谪斥,使得这个戏具有更深的社会意义。而在“扬长避短”的艺术追求中,剧作者(包括二度创造)经千方百计的努力,使整个戏的艺术处理达到和谐统一,又体现了剧种的鲜明个性,“别有清音”是对该剧艺术创作相当高也是准确的评价。其所以为潮剧观众所欢迎,也说明这一点。

“压众芳”,是一种鼓励,也是指剧种的艺术特色而言,决非指的是该剧已十全十美,是群芳之首。我就感到不满足。是这个戏的潜力尚未挖掘出来吗?似不是。是人物的塑造还不理想吗?也可这样说,因我就觉得有的人物太理想化了,如苏三的三年装病不接客,被骗作妾就在新房里毁容等行为动作,都有强加于人之感。太理想就是不理想。但这似乎仍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我迷迷糊糊地似还嫌它整个儿仍在传统的大框架里迂回。

是“旧瓶装新酒”已未能适应时代的要求么?

我可说不准。

那么,莫非你想叫玉堂春变成新的潘金莲才满意么?

啊不,不不!我可不敢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说。

对于我的迷惘,就请别太认真追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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