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壮才高自脱俗

认识林武燕是在2005年。那年我在深圳第一次看广东潮剧院一团的演出,看他的第一部戏是《汉文皇后》,他演汉文帝,角色不太主要,但扮相佳、唱工好、神态足。之后,一团每年都来一、两趟深圳,8年间还看过他演《告亲夫》的盖纪刚、《赵少卿》的赵少卿、《陆文龙归宋》的王佐、《双玉婵》的吕翰林、《西施归越》的勾践、《楚宫风云》的伍子胥、《薛仁贵回窑》的薛仁贵、《东吴郡主》的孙权、《赵氏孤儿》的程婴、《狸猫换太子》的包拯、《江姐》的徐鹏飞……角色每次不同,戏码也越来越重,每次都有惊喜,戏里戏外也都被他触动,多少回都有诉诸笔端的念头,只是随着认识的深入,越发知道他的学识和份量,越发不敢贸然落笔。他不仅演戏好,他还会写作,还会书法。他有戏性,有韵味,有品格。不认识反倒可能随便比划,越认识却越敬畏,真的生怕把原本只能大写的他,一不用心写成了小写。甚至我觉得,他完全堪称大家,我怕我班门弄斧。

1997年出道以来,他拿过各种唱腔奖、表演奖、编剧奖、导演奖。他写的专业论文获文艺刊物一等奖。他写的讽刺小品获中国戏剧文学奖小型剧本奖。他写的剧本《魂断秋月》、《阴阳泪》发表于《中国剧本》。他甚至还写诗,写诗的人在当今社会一定是难能可贵的特殊材料,他对艺术的追求,那份执着,近乎癖,近乎痴。

虽然古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但浮躁的当下,这种癖与痴,说真的,很多时候难以受众。我就领教了他这份难缠。他实在太认真,每次演完戏,或当晚,或隔天,或当面,或电话,他就是非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不可,孜孜不倦真真切切得有时候会让世俗人觉得可笑。很多人会认为,不就个演员么?不就个角色么?演完就完了,演完喝酒去。他不是这样,即便宵夜,他还是要和你谈戏,你根本无法在他面前马虎应付敷衍了事,你根本不好意思含糊其词得过且过。他就是这么成天琢磨着戏,就是这么经常心里为戏折腾,就是这么时刻满脑子为戏团团转。你会被他裹挟,被他引领到一个高度,和他对话,你必须自觉提升自己,不然你都会觉得惭愧。

好吧,林武燕让我相信,“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原来以为,演戏就是一份工,特别是对于语言受大限囿的地方剧种,能有多少奔头?但他让我更加深切体味戏如人生,小小戏台大人生,他是要借戏台来书写他的大写人生。

戏台其实还真是个残酷的地方。鼓乐声喧,你方唱罢我登场,是马是骡都得溜一溜,一定有云泥之别。有人唱腔,有人唱份;有人唱情,有人唱戏;有人唱人,有人唱派——哦,潮剧没有流派,但也不对,有形的流派没有,无形的一定存在。唱腔、唱情、唱人的才能自成一派。

无疑林武燕是有这种格局的。无论《告亲夫》与《赵少卿》那种父杀亲子的异曲同工,还是《陆文龙归宋》和《赵氏孤儿》那种舍身取义的殊途同归,抑或《狸猫换太子》黑脸赤胆的包拯、《江姐》冷面黑心的徐鹏飞……他就是演不出平庸无奇,他就是出神入化。他应该是天生戏胚子,但扮什么像什么只是外在,重要的是他“四功五法”的娴熟运用。当然,他身躯大,扮相威武,却做不了太高难技巧的动作,“唱念做打”之“打”是他的短板。但他善于扬长避短,藏拙于是也成为长项。他极能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行腔优美,做工细腻,“手眼身法步”一点不含糊。他老生的须功强,胡子里口白也极好,总觉得好青衣的口白是一字一泪,好老生的口白是一字一峰。声音条件好,加上有纯粹初心,他的演唱更有韵味。韵味是什么?就是人物的神韵和唱腔的味道。韵味为什么难得?不是说声音好中气足就有韵味,一味的狗血抒情也不是韵味,是什么人物就得什么分寸,什么情景就得什么力道,拿捏的度,一点一滴都必须恰到好处。光会扣曲牌,声音再好,听起来还是生硬。咬字吞声,软的时候要软,硬的时候要硬,所谓通款曲,几回肠。戏曲有脸谱,但是人物不能脸谱化;戏曲有程式,但是人物不能没人味儿。好演员举手投足、一唱一叹中,多能合乎人之常情,又让人回味。不觉得这与传统底蕴的厚薄,与创新意识的强弱有关,传统老调也好,创新唱法也罢,都不是根由。根由在于演员先天的戏性以及后天形成的品格。肤浅、轻薄的为人处事,怎能有韵味?天赋重要,学识涵养更重要。这方面,林武燕堪称当今潮剧演员的典范。看戏看角,他完全不输给其他剧种的名老生。

这么多年下来,他的收获有目共睹,他还缺什么呢?一众传统老生角色他几乎都演了,还能有好剧本好角色来成就一个好演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么?对于他这种离不开戏爱戏如命的人,庄子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及《一代宗师》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都会应验的,选择从来都大于命运,何况他那么壮怀激烈,那么才高八斗。他还演过《张春郎削发》的皇帝,是的,卸下髯口的他,就是老丑在老生应工的他面前称赞小生所唱的那样,“气壮才高自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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