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汉剧院演出的《宇宙锋》的成就,应该说既得力于汉剧深厚传统的乳汁,也借助了京剧的营养,关键在于陈伯华本人善于在博采众长后的融汇创造。
汉剧和京剧的《宇宙锋》在情节、场面、人物、词句以至唱腔结构方面都相差不多,但是,各自的见地和解释有些不同,正是这种“同中有异,异中见同”的地方,保持了各自的独创性。例如,梅本写赵艳容见赵高修本为夫家辨冤时,还存一点幼稚的幻思,“爹爹恩德”、“皇恩浩荡”。但这一线希望的泡沫自然很快就破灭了,为尖锐的斗争所推动的人物性格成长的进程是鲜明的,发展到金殿装疯时升华到沸点,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痛骂皇帝,点着鼻子历数秦二世的昏庸罪戾,甚至断言他的“江山未必坐得长久”,可谓痛快淋漓!汉剧本写赵艳容,则一开始就对手沾夫家鲜血的赵高和秦二世毫无幻想,见父修本只淡漠地应声“有劳爹爹”,“有劳明君”一语更只是冷峻而含恨地重复赵高的话罢了。金殿装疯时,她先也脱口直接骂了秦二世,但一转念就用“穿一双登云鞋随我上天”的疯言疯语岔了开去,从此始终避免直接指摘秦二世的朝政。梅兰芳所扮演的赵艳容是中年妇人,较能适应京剧青衣的表演程式,陪伴她的是年轻的哑女,只能起个参谋作用,赵女本身的主动性原来就多一些。据梅兰芳同志的解释:“赵女看到秦二世在笑她疯癫,知道自己装得还象,并没有露出马脚,她的胆量也就越发大了。索性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痛骂皇帝。……一个神经正常的女子是不敢辱骂皇帝的,所以赵女的看法是骂得愈凶愈象疯。”(见《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158页)汉剧的赵艳容则年事较轻,陪伴她的哑乳娘替她出了很多主意,俨然是她的保护人。据陈伯华同志的解释:“赵女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而且比较年轻,带者较多的恐惧心理来迎接她不可知的命运。斗争是为了活,当情绪发展到激愤地步时脱口骂了皇帝,马上意识到这样太危险,便立刻接上别的疯话,瞒过皇帝。既写出了赵女的反抗精神,又很机智。真是魏紫姚黄,兰蕙殊馨。
尽管局部的解释有所不同,赵艳容这位在“父命”与“圣旨”两座大山压顶之下,勇于反抗的古代妇女的光辉形象十分感人,则殊无轩轾。象许多我国最优秀的传统剧目一样,这个连原作者的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不朽之作,经过艺术构思上的惨淡经营,让赵艳容置身于最能显示性格特征的境遇里:相府千金的身份和教养赋予她凝重端庄的风度,正要摆脱屈辱的命运去作斗争所面临的事态发展,又迫使她采取了瞬息万变的连自己也没预料到的装疯卖傻的行为来了,在嬉笑怒骂、放浪形骸的喜剧形式中,不断流露出人物内心的巨大悲痛。经过集中和夸张处理的戏剧,对生活的自然形态而言是“假”,戏里装疯就需要更高一级的“假”,它要求在极其短促的瞬间处处让赵高、秦二世相信她是真,让观众看得出她是假,对哑乳娘又要流露真情,处处接受她的暗示,对自己却又要不断展示出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布置好自己的精神阵地。剧本所提供的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势,开启了表演艺术家施展创造才能的无比广阔的天地,只有从各个不同角度去刻划出来的人物多种面貌的总和,才能塑造出赵艳容的如此光芒闪烁的性格。她再也没有古代一般贵族妇女的柔弱的奴隶般佝偻的身影。
陈伯华同志基于对人物思想发展层次阐隐烛微的体验,命意准确地采取唱、做、表之间的互不一致的表现手法,从筋节窍髓之处把赵女被迫以装疯为斗争手段的内心矛盾深刻地向观众揭露无遗。初听赵高要送她入宫时,惊异而气愤地唱出“老爹爹说此话令人色变”,这句〔紧打慢喝〕的尾声是那么激动地转折,但还是低着头羞于出口地唱那“怪不得不忠名在外面流传”的下句。及至赵高以父命和圣旨相强,事态紧急,音乐节奏转快,“看起来这件事”随着一个在散板长音上出现的情绪不安的拖腔,作了一次急圆场,才接唱“不敢怠慢”,却又突然停顿下来,这一紧急行动中的突然停顿,是赵女内心波涛澎湃的有机的延续,造成人物内心节奏和音乐节奏的巨大转折。下面在一长段串弦中,完全用眼神和手势来表现她与乳娘在紧急情况下背着赵高商量对策的过程,乳娘想出装疯毁容的办法,使她十分惊异,犹豫再三,双眼无靠地望天叹气,看了看赵高的背影,再回头看着乳娘,接唱“老乳娘她教我把青衫打乱”,行腔由弱而强地上挑,声色凄厉却没有使劲上拔的痕迹,充分展示内心急剧转变和决策的高潮,角色情绪发展的线索十分鲜明。这期间没有一句腔或一个过门被空泛地放过,密而不窒,工而不腻,表演进行中的每一瞬间都不断给人步步深入的新鲜的感受,内心静止着的行动是永远没有的。
全剧使用了较为单一的、没有严格节拍限制的、具有多义性和可塑性的散板调式,经过高明的艺术家的创腔和变奏,就象弹簧一样可以操纵自如,死腔活唱,非但不觉得散漫和单调,反而赋予她以更大的创造上的自由。至于那装疯时所唱的“损花容脱素鞋扯乱了衣衫”和作为全剧唱腔核心的一段反二黄,更为人所津津乐道,就不必赘述了。陈伯华的唱腔以摇曳多姿,转折灵活见长,显示内心激情的地方从不追求简单的表面效果,含蓄深沉之处往往如回流激荡,盘旋难下,需要奋疾奔放之处又不惜浓墨重彩地棱角分明地突出。一句唱腔里,不论是在先的回廊曲折或后来的堂庑毕现,都能够极为容地达到技巧的高度,弛张多变,令人倦处生神。特别是那段“把父亲当匡郎夫一声叫喊”的唱腔,配合着辗转为难终于不得不为的表演,真是“一声唱到融神处,毛骨萧然六月寒”,令人感到一种揪心的力量。
为了表现赵女的纯真和装疯的迫不得已,又特别夸大了疯人的怪诞模样,机械地斜挺着身子摇摆,倒与反二黄的音节旋律非常谐和。与赵高面对面的瞪眼和学舌,在金殿中刀架门下双眼飞转与拂袖瞪眼,并用很长的脑后音“嗯”来压下两边武士的威风,这些表演里有《活捉三郎》的鬼魂动作,甚至还有大花脸的表演程式。如按照“目不斜视,行必捧腹”的青衣正旦的陈规,因循成套,不敢于出格,是不可想象的。激烈斗争的风暴过去之后,被逐出殿外时,她仍不忘又哭又笑地处处设防。正在心力交瘁之际回头看见赵高,禁不住顿时触动父女之情,叫了一声“老爹爹”,但立即又警惕到怕露馅,急忙回复故态,改口骂他“老贼”,还拔了他一根胡须。直到乳娘出现于殿角,接她回去时,终于忍不住哽咽地瘫软在她怀里,匆匆被拖下场。全剧几乎是在“不动声色”之中结束的,但陈伯华神形俱到地赋给赵艳容以活跃的艺术生命,并且在形象的整体中渗透了含着深沉的思想力量,不但当场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即使事后也还令人觉得如饮佳茗,留下经得起咀嚼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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