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罗玉梅

我被拉进一个“汉调二黄群”,群主叫“黄腔走板”,他在上海工作。进群后发现里面都是80后。80后也喜欢古典戏曲吗?带着疑问,静静观察他们的对话。

他们聊天很随意,甚至是天马行空。但句句和戏有关。旁观者如果没有丰富的戏曲知识铺垫,会一团雾水。剧团的专业人士也很难做到句句不离本行。群里的80后却能随手拈来唱说自如…… 。他们受过高等教育,知识面广。从川剧聊到汉剧,从黄梅戏谈到越剧,从豫剧一下说到汉调咣咣。我常常赶不上他们的节奏。

熟悉京剧经典作品假如是他们的必须,那么熟悉碗碗腔和秦腔就是家乡情怀。他们对名家如数家珍,熟悉每个演员的风格。经常对比评判。也曾谈到安康汉剧旧社会艺人杜建德,还知道汉剧名家杨明灿和顾明。他们在陕西广播电台里点播汉剧。下班后,他们阅读戏曲文章,周末奔去剧院欣赏戏曲演出,他们对各种戏曲涉猎之广令人惊叹。

其实他们是一帮孩子,这帮孩子的友谊是在大学时期结下的,在西北大学京剧票房班社他们相识了,虽然毕业之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上海,苏州,也有留在西安。

无心云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留在西安,在一家国有企业做办公室文秘。他喜爱中国古典文化,钟情戏曲更喜爱汉调二黄。一天晚上他在家练习毛笔字,写下“汉调二黄”几个字和几句词发到群里:“急是西皮缓二黄,倒板高提平板下,音须圆亮气须长,曲中反调最凄凉”。这几句诗是清道光年间叶调元所写。作者当时在武汉看戏,这几句诗是描写汉剧的名句。他居然都知道。

看来他们对家乡的汉调二黄是研究过的,为了让他们了解更多的汉剧知识,我便把汉剧历史专家朿文寿拉进二黄群,并介绍无心云和朿老师认识便于他请教历史问题。我又把汉剧团的几个年轻演员拉进来,可惜他们很少开口说话,大家邀请他们唱一段,也是推三推四一直不肯唱。
群里聊天一般在下班之后,那时他们结束了繁忙的一天,孤身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地铁里人潮拥挤,无线电波却把友谊传递到手中,在异乡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交谈是多么惬意的事啊。一切烦愁都消散殆尽。戏曲是他们精神世界的支撑。

他们分别都参加了当地的戏曲班社活动。对京剧越剧票房(班社)的情况和名家的逸闻趣事了解甚多。去剧院看演出,分享观看演出的录音和照片。有人还登台演出过。也见过许多名家。他们对名家的戏很淡定。没有涉事不深的新粉丝那样兴奋。

群主黄腔调板是紫阳蒿坪杨家的后代,他的祖辈对汉调二黄贡献很大,他从小耳睹目染听大人讲述许多故事,他深知其意,由此对汉剧情结莫名地深切。但上海没有汉剧可以学,他便学起了越剧。他常常在群里唱越剧,也唱京剧和汉剧。

他们喜欢戏曲的方式是立体的。在几百年的时空里来回转换。戏似乎有无穷无尽说不完的话题。语气看似柔柔的,但句句铿锵有力。看看这段晚晴和无心云的对话,晚晴的戏曲道行真不浅。

“这豆汁计看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晚晴抱怨。
“为啥”?无心云问。
“莫稽忘恩负义”。晚晴说。
“豆汁计那女主叫啥?霍小玉”?无心云问。
“还赛西施了,叫:金玉奴”。晚晴说。
“对对”。无心云说,又问:“一捧雪里的那个哈松叫啥?恩将仇报的那个?莫怀古?”
“简直扯到外婆家了”。晚晴笑。
“人老了,记性差”。无心云捂嘴笑。
“汤勤”。晚晴说。
“对对。审头刺汤。跟周仁回府里那个奉承东类似”。无心云似乎想起来了。
“审头刺汤,有这戏”。晚晴肯定的说。
“奉承东,汉中话也是骂人的”。晚晴又说。

他们说的“一捧雪”里有一场戏叫“豪宴“,演的是莫怀古想升官到京城巴结严世蕃,把自己的门客汤勤推荐给严世蕃。一起饮酒看戏。这时有个戏中戏。他们看的是《中山狼》,实际指汤勤是中山狼,得志便疯狂。后来汤勤果然出卖了他的主人莫怀古,还霸占了莫怀古的妻子。

“一捧雪”
“二度梅”
“三击掌”
“四进士”
“五什么来着,六月雪,七人贤,八义图”。无心云一口气爆出以上排列。
“五仁义”晚晴补个缺。
“五仁义是啥戏”?无心云问。
“五个苏州市民反抗魏忠贤的故事”。晚晴说。
“五人墓碑记吗?没看过这个戏”?无心云问
“对啊,剧本几乎都淹没了,留个戏名”。晚晴回答。
“我原来在老家庙会看过凤鸣记,严嵩害杨家”。无心云说。
“这是老戏了,梆子里有”。晚晴似乎是个老人。
“明朝奸臣好多”。无心云说。
“明朝就是一锅粥,现在这戏码是越演越少,最后都空留戏名了”。20多岁的晚晴沧桑的说。他说的是真的,汉剧以前有1200多部戏,现在能演出的只有十几出了。

有时候他们也聊一些和戏曲无关的话,“想换工作啊,加班好累啊”的话。感觉他们还是很无助。一颗敏感脆弱的心灵。一次黄腔走板下班后走在上海的街头,目睹一个人被几个人打倒在地,用脚踩。他胸燃火烧狠自己学的是柔软的旦角。

除了戏曲,他们也喜欢发现身边的点滴之美。有次曼妙青云路过上海的小街区,看见几户人家的阳台上种满鲜花,非常漂亮。他手机随拍发到群里。照片很有特色,有一张照片是一只鞋挂在墙上,鞋里面种了一株弯弯的花,很有创意。看出他的爱美之心。

有时,他们也分享自己养的花,纷纷将自己养的花拍照上传。有几个多肉植物很不错,其他的都半死不活营养不良。无心云还说要在网上买土。他们是这样有趣过着日子的。

他们出生在陕南。陕南人的细腻不但体现在戏曲的理解上还有生活的细节上。偶尔群里也谈做饭之类的话题。他们纷纷把家里寄的腊肉炒出来,拍照片晒出来。离开父母的他们,悄悄坚持着,守卫着家乡的情愫,营造妈妈饭菜的味道和故乡的温暖。

大都市奢华的生活就在身边,但他们不去追赶物质,却选择与古老的戏曲为伴。

“学戏可以解压”。晚晴说。

夜深人静,聊到一种境界时会开口唱起来。你一句,他一句,还对唱。生角旦角他们都会唱。如同演唱会。好不热闹。

大多数时间,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不张扬,看淡世界里的争斗,调侃自己“如果江妃子活着,就不能唱戏了”。我愚钝的很,一年后才知道他们都是男孩子。

他们情感丰富,兴趣高雅。经常一起分享经典唱段。如果谁发了一段唱腔,大家马上下载试听,听完讨论。下载很费流量,只有真正喜欢的人才会去下载这些绵长的唱段。我也常常给他们发汉调二黄老唱段,他们认真下载,认真听。然后讨论。讨论很有品位,是行家。

他们的戏曲知识储存量非常之大。有一次我发了一段汉调二黄折子戏《李逵探母》的录音,他们听后马上说出是什么戏。我不得不从内心佩服。他们称赞丑角道白吐字清楚。丑角是平利汉剧团云伟扮演的。

他们喜欢各种戏剧,甚至喜欢评弹。曾发过一段《剑阁闻铃》评弹。只听三弦和鼓声咚咚舒缓的节奏伴随一个老太太沧桑的声音,唱的是杨贵妃和李隆基的故事。听后定气定神。

他们觉得歌听一两遍就可以啦,但经典听一百遍也不够。戏词比歌词美,而且戏曲故事有历史背景衬托。百听不厌。

苕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男孩,他常常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常在群里提问,记得有一次他发了一个广州汉剧的视频,问我这是汉剧吗,抱怨没有汉剧味道,我推荐他百度一下《齐王求将》,他马上去看,一下子开心的如同发现新大陆。有一天,他又发了一段广东汉剧的唱段一直追问是西皮还是二黄?是一段我完全没有听过的东西,我很难回答,凭感觉是一个曲牌,或者是昆曲。反正不是西皮二黄。于是尝试解释“汉剧的唱词是十个字的排比诗,或者七句诗,这个唱词长短不一,像词”。虽然没有定论,但大家都经历了一次思考。

一次“苕”发了一个花鼓戏《六斤县长》他先抛出一个观点“商洛花鼓戏有点像安康的小场子,他的念白用的却是湖南腔”。马上在群里引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花鼓子讨论。他向大家推荐商洛镇安大型花鼓戏《聂焘》,邀请大家听下这个镇安话。只听无心云先开了口。

“镇安话好像分两种口音”。无心云说。
“镇安有三种方言”。苕否定了。
“他们唱花鼓的时候西南腔,唱二黄的时候就成了关中腔,混搭”。无心云还能应付下去。
“是啊。视频里那种叫下河话,有点像汉中话 。感觉是混杂了江淮官话,或者西南官话”。苕在探寻。
“商洛花鼓的《屠夫状元》很好听。现在的商洛花鼓,越来越像眉户戏了”。晚晴开口了。
“有个镇安花鼓,以前听过几个段子很不错,就是那种陕南山歌小调味的”。苕说。
“花鼓戏就是民歌,曲牌体的”。晚晴肯定的说。
“一出戏由很多小调组成,民歌小调联唱体”。苕进一步说。
“湖南花鼓戏叫一流,二流,和汉调二黄的叫法一样”。晚晴居然扯到汉调二黄上面来了。

“忽然有个想法,贵妃醉酒,前半部分演京剧,后面来段秦腔的,如何.......哈哈……”。曼妙轻云突然插进来另一个话题。

“太可怕了”晚晴说。

“小调的词可以随着戏换,调调基本一样,有点像曲牌体,中秋调,游春调,采莲船调。”苕执着与晚晴的花鼓子话题。
“老戏是一调到底,《讨学钱》唱讨学钱调,《蔡明凤辞店》唱辞店调。最优美的还是西湖调和走场牌子”。晚晴肯定地回答。
“找个西湖调听下。我觉得反调大都好好听啊。悲戚感人。”苕说。他们两个人自顾自地说话,大家都插不上嘴。无心云对戏曲知识研究颇深,居然也只有沉默。“不晓得你们两个说的啥”?无心云终于开口了。
“梦话”。曼妙轻云替他回答。


曼妙轻云借机发了一段越剧赵志刚、沈铁梅的《十八里相送》的视频,把话题拉到大家都能了解的方面来。苕就揶揄地来了一句“正哪月十啊五哇,仓仓仓才仓才才仓”。

终于,以花鼓子的锣鼓结束了花鼓子的讨论。

“越剧梁山伯,川剧祝英台”。曼妙轻云又一个提议。

大家不语,看来又不认可他的提议 。

“夫妻观灯,我都会”。晚晴阴阴地说,还沉静在花鼓戏的讨论中。大家马上就赞他。

突然,晚晴悲催地说了一句“地铁好慢,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安静片刻,马上便是蛋糕、茶点、可爱狗狗送上。这下子,花鼓戏的讨论终于结束了。

陕西人不能不说秦腔,曼妙轻云有一次说起秦腔来。“做秦腔音频的人很牛。或者是资料保存的比较好,音质很好。还有李正敏的,振华,工花旦,作功细腻,扮相俊美,人称万人迷”。

豆豆龙给我推荐了秦腔著名旦角孟遏云和肖若兰的戏。还有段林菊的婉婉腔《桃园借水》。他喜欢“黄昏时彦贵儿去取银两”这段。我喜欢《打路》。我们边看边讨论。
老一代艺术家唱功之深,人物灵魂刻划之精准,空前绝后。尤其孟遏云最后的录像真是生命之绝唱。可惜她一生坎坷59岁就去世了。

豆豆龙是程派迷,他最初也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听张火丁的,后来听了五老之后,就觉得火丁一般了。“但相比较火丁和小秋来说,我更喜欢小秋”。他说。

我问他五老中最喜欢谁?他的顺序是”新,高、王、赵和二李”。就是王吟秋、赵荣琛、李蔷华、李世济。当听了杜建德的《探窑》之后,他立刻便喜欢上了汉调二黄,他说和程派相似,杜建德《探窑》那段他听了不下一百遍。他惊讶咱们安康汉剧居然也有这样经典的骨子戏唱段。我发给他几段汉剧年轻演员的唱段,他说不喜欢。追问我还有没有杜建德老艺人的唱段。我把自己保存的杜建德唱腔全部发给他。他如获至宝。有人喜欢汉调就会活下去。

一次,曼妙青云上传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汉调二黄老艺人杜建德的生活照,第二张是安康汉剧团的龚敬荣和杜建德老艺人演出汉剧《楚宫》的剧照。不知道他是哪里找来的。“这是《楚宫》,1956年安康汉剧团参加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汇演,杜建德获一等奖”。我给两张照片做了解释。

无心云最痴迷探讨汉调二黄的源头问题“二黄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怀疑现在的秦腔应该继承了原来关中二黄的不少东西。我鼓励他继续探索下去。他说“谜团啊……”。

戏曲如同一座颓废而神秘的宫殿,他们在里面寻找、慢步。探求遥远的美。博大精深的戏曲古往今来滋养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又充盈了生命的空隙。戏曲饱满繁茂的艺术手法足够一个人去探寻一辈子。人生最大的快乐不就是如此吗。

这些孩子闯入戏曲界是偶然,也是必然。戏曲一直在寻找,寻找适合它的土壤。戏曲没有沉默,它在等待,等待春天。它没有枯萎,它在孕育,孕育复兴梦。

二黄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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