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一个风清气爽天高云淡的日子,我怀着朋友的嘱托去执行一项神圣的任务——替友人给李老师送去一份比较珍贵的资料。在那天,天津中国大戏院的“民族戏曲优秀剧目大汇演”的演出将是李老师携三位弟子合演《锁麟囊》。在路上碰上一位朋友,他知晓我的意图后,拿上两张汇演活动手册给我,以备让李老师签名,同时附上他一句真诚的祝福“我想你今天一定能见到李老师!”
经过“九江口三盘”式的盘问,走过庭院深深的甬道,当刚走到楼道口,从一楼的一扇临甬道的窗户窗帘中我看到了几位正化妆的身影,在仿佛间听到了那熟悉而又期待已久的声音。拐进楼道只见狭窄的楼道有三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中间的那张坐着一位朴实的中年男同志,他正对着一扇小间房门——根据方位判断那间小门里边就应是刚才临甬道的窗户的屋子。我轻轻地向前走了几步,也就在第三张沙发头,往左便是演员化妆厅,往右便是上台的通道了,在化妆厅门和上场通道中间对着楼门口是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大概正是演员去用餐的时间吧,化妆厅中静悄悄的,在这须臾之间,我更强烈感到李老师就在我的附近!坐在中间沙发上的男同志也在暗暗的观察着我,我对着他轻轻的问“请问,李世济老师在哪!?”虽然,我已有七八层的把握李老师就在那个小化妆间门后,但我还是怕影响了老人家的休息。那位朴实的男同志更加谨慎的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指了指那扇小门,“可能,可能还在那里吧,你敲门问问!?”言语很轻,但已有了八九分的肯定。说声谢谢的同时,我惶恐地整理了一下衣裳,轻轻的敲了三下门后,后闪退了一步。稍许,门开了,是一位端庄贤淑的三十来岁的女同志,她看见我,一愣,“您……”。“您,您好,我,我的一位朋友让我给李老师带,带来一个礼物。”说话间,在那位女同志身后三四步处,我看到了一个修长靓丽的身影——那不是刘桂娟老师吗?她站在一把椅子后面,椅子上做着一位慈祥的老人,在静静地化妆,从后面就可以看到有着非凡气度的半张面容,我已肯定了一代著名程派表演艺术家就在我的面前了!“可,李老师正在化妆……”“我,我可以不进去,请您把这个给李老师好吗?我可以等一下。”我递上了一个纸包。“那请您等一下。”那位女同志接过后,门又关上了,须臾,门又开了,带着微微的笑容,那位女同志说:“李老师已经收到了,不过她正在演出前的化妆,现在很忙,您等一下好吗?”“谢谢,我等一下!”我如奉旨一般,退两步坐在最靠外的那张沙发上,屏气凝神,静静地守侯着。我旁边就是那位朴实的男同志,此刻,他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微微的笑意。
我正襟危坐,气陈丹田,静心凝思之际,那扇门忽的又开了,走出的是刘桂娟老师,拿着手机在耳边,看见我,热情的一笑,“您得稍等一会儿,李老师正在忙演出前的化妆,”边说边往楼道走,在楼道门口还回头,关切的说了一句“演出前就是事儿多,得等一会儿!”言语坦诚真挚,好像是对一位老友在交谈,说实话,以前在屏幕上见到的刘老师虽然也是那麽的热情开朗,但当与屏幕上的“神仙姐姐般明星”面对面时也未免拘谨不安,但当与她接触之后,她那坦诚热情为人亲和的本质便扑面而至。说完话,她便到楼外打电话去了,我想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急忙拿出了朋友给的两张汇演活动手册,翻到介绍刘老师的那一页等她回来借机签字。当她打完电话回来时,我忙说“刘老师,您能给我签个字吗?”“咳,不,不,让我签干吗?还是让李老师签个字吧”,她的坦率谦和又一次真诚的流露,她好像猜透了我心思,从我手中急急的抢了手册,径直走进了那扇小门。门又一次的开了,刘老师带着灿烂的笑容,捧着两本手册递给我,亲自指给我看“这是李老师的签字,这是我和姜亦珊的签字。”朦胧抬头看去,在刘老师身后果然是带着微笑的姜亦珊也在点头致意。啊,这一次又一次意外的收获,使我仿佛被钉在了沙发上,只是嘴中忙不迭的说着“谢谢,谢谢,谢谢……”在沙发上,捧着两本手册,看着未干的字迹,心理真是十分的高兴。在旁边,坐着的那位朴实的中年男同志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似有所悟,扭头问道,“您好,您贵姓?”“我姓刘。”他点头致意,我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尊声您好,又回到了默默的守侯之中。
在我正静候之际,忽然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孩跳进了我的视野,她一头男孩子般的短发,白净的面庞带着特有的灵气,活泼天真地在楼道跳跃着。这时一位穿着对襟坎肩的老太太,从外进来,走到最里端的沙发坐下,招呼着那个小精灵和她坐下聊天,“你爷爷今天好吗?还经常走走吗?”“爷爷最近不大好,基本不怎麽走动,今天我们出来时都还没起来呢……”多麽懂事的孩子啊,刚才还欢快的笑着的小精灵,脸上立刻掠过对她爷爷牵挂与不安的神情,那位老人立刻爱抚地摸摸她的头,转移话题“这次跟奶奶来,要听话,来咱们不跟他们搅和,咱们玩儿,好吗?”“好啊”小精灵的脸上又泛起了孩童特有的天真灿烂的笑容。通过一老一幼的交谈我忽然感觉她,她可能就是李老师的大孙女吧。“这个叫qiqi还有一个叫lingling”(因我并不知道她们确切的名字,只能以拼音表示——请见谅)那位老人对旁边另一位长者说着,“哎,老唐最近身体不太好”,从听声音中可以听出那位老太太对年幼的怜爱,对北京故友的牵挂。我内心不禁掠过一丝凉意。一会儿,楼道中只剩下我和小qiqi 的时候,我生怕她孤单,跟她搭讪着,“你姓唐,叫qiqi ?”“恩”“你几岁了”“我五岁半”说着她伸出两手比画着。“那lingling 那?”“她两岁半,你在这坐着干吗?”“我在等着你奶奶,现在我不能打搅她……”小qiqi似有所悟,点点头走开了。
不久,从外面进来一个小伙子,提着一大包快餐和饮料,递给那位姓刘的男同志,从包中拿出一个绿色纸包,说:“这个是李老师的汉堡。”便和刘同志送进了那间小屋。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李老师上台前只吃一个小小的汉堡!
过了一段时间, “春秋亭外……”,忽然丝弦响动,屋内传来了那充满魅力的天籁之声,啊,是李老师在演出前吊嗓子,西皮二六后转为散板哭头,可见李老师今晚要演“春秋亭”和“团圆”两折了。在屋外我分明的感觉到李老师中气充沛,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情况下,声音那麽充满磁性,在须臾之间,我能亲耳听到李老师原汁原味的演唱可以说福分不浅。我正沉浸在美妙的艺术氛围之中时,门嘎然开了一条缝,“老杨,你看调门行吗?”是用那特有的音色在真挚的询问。“我看可以,要是再……”不知什麽时候,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已坐了一位长者,随声他起身迎上,进了屋内。对于这麽熟悉的唱段,李老师还是那麽认真的进行上场前的练习,可见她对所有的观众是多麽的负责和尊重。
可能是李老师的声音如同无声的动员令一般,楼道中忙碌起来了,演员们在忙着化妆、吊嗓、试装,走廊中间那面一人多高的穿衣镜成了演员会聚的中心,往日在台上才能看到的各种角色今日就近在眼前。他们穿着那些令我既熟悉又陌生的鲜艳夺目的彩衣彩裤,浓妆艳抹的笑容,顾盼生辉的眼神,潇洒飘逸的步履,再伴随着呓呓啊啊的吊嗓的声音,仿佛将我送到了在电影电视中才难得一见的旧时戏班忙碌嘈杂的后台。在多姿多彩的富有韵味的声音中忽然加入了各级领导前来慰问祝愿演出成功的声音,使我感到大戏即将开演了。
随着前台丝弦的响动,后台又恢复了平静。隐约间我听到第二段四平调结束之后,稍许,小门忽的开了,轻轻地款步移出了着盛装的“薛湘灵”,是那样光彩照人,摇曳多姿,低垂娇颜,在门旁稍住,往右一盼。我只觉得时空在那一霎时仿佛似有灵性般地凝住了。目光与李老师稍对,我只感到自己只是嘴唇微动,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李老师您好”几个字我不知是李老师听见的还是她已心里有所感应,微微点头致意,嘴角一笑轻轻送来“你好”二字。李老师走得那麽轻,很慢但很稳,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轻移莲步,从神色到身态分明已然是一个面含娇媚的羞涩,但内心充满无限美好憧憬即将出阁的的新人了。可见,李老师早已全身心的“入戏”了,她周围的空气中都荡漾着喜庆幸福的气息。她到那面大穿衣镜前站定,从头到脚再一次地整理衣裳,随后跟来了另两个俏丽多资的“薛湘灵”,星月升辉。远望去三个脂粉香人,只觉得“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那句被通灵之人说过的话此时此刻竟是那麽的入情入景了!
“春秋亭”里无限的风致神韵自不必说了,只听得在丝板响处营造出的乐音中,渺茫间时而犹如听得红莺出谷,时而好似闻觉乳燕归林,时而仿佛感到涓流沁竹,时而又如看到明月临风,声情并茂,几段[流水]起伏顿挫、节奏鲜明,又迎来了一次“间关莺语花底滑”的别样情致。如潮的掌声、如歌的喝彩和上动听得仿佛来自天上的妙曲仙音,台上台下已然交融一体了。 当李老师带着满脸的喜悦,又回到化妆间门口时,小qiqi一声“奶奶”,扑到她的怀里。我可以看到老人家从心里荡漾出了无限的喜悦和欣慰,更为这融融的祖孙亲情所动容。因为还有下一场“大轴”的“团圆”,我怕影响李老师换装和休息,并不敢打搅,怀着真挚的祝福在门外静静的等着。
接下来,依然顺顺当当。那扇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李老师已换一身珠衫新装,依然是当年容颜,令我惊讶的是李老师在小化妆间里,心仿佛时刻守在台上,她一出门,只说了一句“该上场了!”声音不高,但非常的厚实肯定,仿佛一道将令,后台马上被一团神来之气所笼罩,所有人都肃然就绪。她走得是那样的慢,步子是那样的小,但同样是那样的稳,我看到第一次给我开门的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同志和那个姓刘的男同志关切的护在左右。李老师走到上场第一个侧幕帘后,静静的看着她那非常熟悉但又似很陌生的台上场景。我从她那背影分明的感受到了她当时的心境:《锁麟囊》整出戏的每一个细节可以说都已溶进了她的每一滴血液,都已化进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但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一次崭新的篇章,她需要酝酿剧中人的当时的心情:来到陌生的卢府,本为一儿仆,却忽然被女主人以贵宾礼遇,几分惊喜中自然又有几分不安,应有想探个究竟的心情。李老师站得那麽靠前,好像待发的蓄势之箭。台上一声“有请薛娘子”言罢,李老师,迈着轻盈的碎步,斗着飘逸的水袖,飞身出场,台下立刻恭送上了一个雷鸣般的碰头好!随着起板[二六],她分明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台上步履轻盈,潇洒多姿,整个舞台,整个剧场都被她的大气如宏的神彩所笼罩!我忽地一下明白了:李老师在上场前要攒足所有的神气与精力为得是要把最美好的艺术形象奉献给广大的观众!多麽令人敬佩的老艺术家啊!在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里,李老携她的三位弟子,四位“薛湘灵”在台上熠熠璀璨生辉,在霞光瑞彩的光环中向观众致敬谢幕!在观众盛情邀请之下,李老师恭回一段“女起解”[流水]。在又一次潮涌般的掌声中大幕徐徐的拉上了。据说,拉幕的那个魁梧高大壮实的青年就是著名的一代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的重孙子!我当时强烈的感受到了冥冥时空中的戏韵的悠长,戏脉的绵延!
各级领导又一次的到化妆间来向李老师祝贺演出的圆满成功。小化妆间的那扇门一次次的开了,又一次次的关上,人们进进出出,我的那颗期待已旧的心也随着起伏跌荡。经过全身心的投入演出,李老师在忙于卸装、与领导友人交谈的时间间隙中最需要得到的恐怕就是小憩片刻,享受那片刻的安宁,我强按内心的激动,静静的守候在门外。人流与喧哗渐渐淡了,时间也像放慢了脚步,它也希望李老师能在那间屋里多停留一会儿。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闪出了刘桂娟老师,她看到我,微微一笑,仿佛明白了什麽,当我刚一开口,她就伏身向前,把耳朵凑到我嘴边倾听着:“我能见见李老师吗?”我小声试探的问。“你进去吧,李老师在,没事儿的!”我如奉圣旨般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进了那间小化妆室。
进得室内,我顿时惊愣住了:宽大的化妆镜前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材娇小,背负着满身疲惫已经微微驼背的老人,着一件颜色很旧的很淡的暗红上衣,脸上浓妆已然卸去,留着刚贴的几条下垂的纱布条,在不停的抖动,要不是脸上残留的淡妆眼影我真不敢相信眼前就是刚才在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薛湘灵”!老人家分明是已然累了,累得一脸的倦容;老人家分明是已然倦了,倦得眼角挂着几丝的疲惫;老人家分明是已然疲惫了,拭妆时,手在微微的颤抖……我只觉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这时一位看似来自南方模样的领导进来向李老师道别,李老师好像立刻忘了疲劳,开口第一句便问“(您觉得)今天学生(演出的)怎麽样?”可见,她时刻深深牵挂着自己学生刚才的表演是否令观众和同行满意。“我看在您点拨后有了很大的进步。”这时,可能外边有人在摧促着给李老师卸妆的老太太该搭班车回京了。虽然没有人敢摧李老师,但聪颖的李老师已觉察到,但脸上贴着的纱条还紧紧的粘着,左右又寻不到卸妆油,好强且时刻多为他人着想的李老师不顾旁人劝阻,竟生生地从脸上将纱条撕了下来!“哎呀”在场的旁人的心都一紧,因为用力过猛,李老师鬓角头皮显现出了血丝,“奶奶,你疼吗?”懂事的小qiqi摸着祖母微微渗血的额头,关切的问。“没事,下回你跟奶奶一块唱好吗?”李老师爱抚的摸着孙女的头。这时,一群李老师的忠实的年轻戏迷涌进了化妆间请求签字留念,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秩序更加的混乱,自然这又引来维持秩序的几位剧院负责同志。李老师一一满足了大家的签字拍照要求后,疲惫地穿上一件黑色的长袍,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自从来了一直还没去过……”,在孙女和弟子的搀扶簇拥下蹒跚着向洗手间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只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一个已然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喜爱京剧艺术的观众,为了把最完美的艺术奉献给观众,她从不到六点就到场开始化妆、吊嗓、登台、换装、再上场,一直到谢幕、卸妆,签字忙到了十一多点钟,在长达五六个小时的时间里,只是两次上场才出了两次化妆间的门!老人家为艺术,为别人奉献的太多太多了!
当老人从洗手间出来,一位剧场负责同志迎过来,焦虑的说:“李老师外面有好多观众围着剧场门非要见您一面,不大好出去,要不咱们迂回一下……”“那让大刘把车先开到那个门”旁边有人建议着。“不行啊,观众都认识您的车,都把车给围住了,这……”正说话间,忽然有位中年领导同志健步走了进来,握住李老师的手,激动地说:“李老师,十几年前,您和我的合影我一直珍藏着。现在外面有二三十位您的忠实的观众一定要您给他们签个字,您看能不能满足一下……”“那就请李老师在贵宾休息室坐下歇歇汗,同时咱们把要签字的本子拿进来请李老师给签一下,好吗?”旁边有人建议着。“可以,可以。”李老师点头应允着,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拐进侧门旁的休息室,工作人员将代表着观众对老艺术家无比敬仰的心情的本子一一递进来,李老师抖擞精神,一一为观众签名留念,嘴里不住喃喃地说:“唉,天津的观众真热情啊!”门外,观众已然自发的排列两旁,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李老师好”、“李老师可要再来呀!”的问候声中,深受人民敬爱的京剧艺术家李世济老人走出天津中国大戏院!
一辆白色轿车带着李老师和她的孙女,和一名新弟子连夜赶回了北京。车上,满载着天津观众无限的祝福和问候!车后,留下了美好的京剧艺术在人们的心里,直到永久,永久!

欢迎与作者联系:jingjvmi@sina.com

本贴由慕济秋于2003年9月23日22:32:54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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