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鹏 口述,戈宝栋 整理
我的父亲盖叫天,清光绪戊子(公元1888年)旧历十月初十日,出生于河北省保定府高阳县,今年(1998年)是他诞辰一百十周年。他是我的好父亲,又是我的好老师,生就了忠正耿直的秉性一贯教导我们"认认真真唱戏,老老实实做人"。要求我们凡事都要讲一个"真"字,无论演戏或做人,都要在"真"字上狠下功夫"。他一生历经过腐朽的晚清、军阀混战、抗日敌伪等黑暗历史时期,度过了充满艰险的人生旅程,即使在不得温饱最困难的时候,也绝不肯向权贵大亨俯首屈膝,拒绝一切堂会演出,其中有宣统、张作霖、曹锟及大汉奸邵式。1947年上海杜家祠堂的那次盛大堂会,盖叫天照例拒绝了邀请,他是活跃在上海及江南一带的武生,属杜月笙势力所及的地盘之内,敢于同杜氏正面抗争,其勇气与胆略是不同一般的。他有鲜明的爱憎立场,嫉恶如仇,但对劳苦大众则是倾心相爱,无私地伸出救援之手。过去上海有两条弄堂,叫"梨园坊",原是前辈艺人夏月珊等人集资所置的房产,作为福利性质的广厦,住户全是戏曲界失去劳力又无依靠的孤苦艺人,一概免收房钱。有次,主管人不善经营,因负债而私自将房产抵押出去,使这些孤苦艺人生活失去保障。盖叫天闻讯十分焦急,立即打电话通知周信芳,二人共同商议解救办法。盖老说:"这是先人留下的遗产,绝不可败在我们的手上,如果败在我辈之手,生对不起同行弟兄,死去也对不住我们的祖先!"二人商议后,决定由周信芳与盖叫天牵头,在上海发起一场义演,集中所有名角合作演出了《大名府》。由周信芳主演卢俊义、盖叫天主演史文恭、曹慧麟饰贾氏、韩金奎饰李固、张彦堃饰吴用、刘坤荣饰李逵、赵如泉饰时迁、盖春来饰林冲、张冀鹏饰武松、李富春饰宋江、李如春饰索超、王少楼饰石秀、阎少泉饰扈三娘以及我的燕青。全剧唱昆腔,韩金奎扮演的李固满口苏白,很有特色,剧情完整,人物鲜明,各人精湛的艺技,都有充分的发挥,轰动了上海滩。这次义举感动了正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出的谭富英,他也义演了一场《赶三关》进行支援。这次义演筹得了一笔巨款,将"梨园坊"的房产全部赎回,解救了孤苦艺人的燃眉之急。
我父盖叫天热爱京剧艺术重于生命,为此奋斗了一生。他最早是学花旦的,后改唱老生、老旦,最后在武生上取得成就。他不仅精于表演,同时又精通京剧音乐,文武场面六场通透,无论吹、打、弹、拉,件件皆能。他拉琴替人吊皮黄,又吹笛伴昆曲牌。在早年创作《闹天宫》时,场上增加了四大金刚。他扮演的孙悟空,在同哪吒对打夺得了乾坤圈,又同四天王对打时夺得了琵琶。那是一把真琵琶,并非道具,随手便弹奏了一曲[夜深沉],同时脚上还耍着乾坤圈。这手绝技过去从未见过,我生平也未见到第二人,每演必博得满堂彩。因为他熟知锣经,在武戏中常变更锣鼓,配合表演身段,能浑然一体,取得不同凡响的效果。因为有花旦底子,在《西游记》的"高老庄"一折中,他扮的孙悟空在变为高小姐模样时,不用替身,台上也不熄灯,当堂变作女性形象,所有唱、念、做、表无不按花旦行当的尺寸进行,没有过分的夸张与丑化,这种火候也是一般武生演员达不到的。在新编戏《就是我》中,也有以武生变作老旦的戏,其老旦的表演与动作也都完全符合老旦行当的规范。
三十多岁时,正是盖老为我祖母服丧守孝而歇演在家之时,一日他遛弯,见到一小孩玩滚铁环的游戏,那铁环不慎撞到黄包车的车轮而倒地。他看到滚动倒地的过程很别致,回家后用环编排舞蹈,反复操练,觉得可以用于京剧舞台之上。又想十八般武器中没有铁环,再一想哪吒不是有一件法宝乾坤圈么。因此就去戏具店里定制了乾坤圈,首先用在开锣戏《乾元山》中,取得了极好的效果,从此乾坤圈的开打舞蹈风行全国了。在盖老断腿辍演时期,他想到如果这条断腿不能康复,将要终身瘸残,但为了不告别舞台,便在脑中思考瘸腿戏,他酝酿了孙膑的戏剧,在"下山"与"会阵"中以瘸腿耍拐子的舞蹈动作。当他将这种想法同我们子女讲时,不由我们一阵心酸。后来庆幸断腿得以康复,恢复正常演出,瘸腿孙膑的戏就此搁下,但是后来他将这套舞蹈化到贺天保的双刀之中,那就是《盖叫天舞台艺术》的电影中所记录的那一片段。
作为父亲又是老师,他对我们弟兄教导是非常严格的。在我八岁时,他开始教我乾坤圈,边练边改,改了再练,如此反复到我十六岁时方才认可,前后长达八年!他就是一招一式都不轻易放过,尺寸不到位,绝不许上台去蒙人。他说:"精一手,带十招"。他教我们练功又不准我们死学,不时督促我们思考,一定要领会精神。所以能达到演哪出戏都不走样,但又能化出无数的新招数。他反复告诫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大树底下只能长出小草,长不出高大树木。唯有远离大树,才能成材。"他一生没有自称"盖派",也不允许我们打着"盖派"名去招摇过市。虽然我们兄弟(长兄张翼鹏、三弟张剑鸣)都能不走样地演出父亲的代表剧目,也不自称"盖派"。他对我们说:"我教你们这些不是什么派,而是"老派"。也就是为你们打好基础,地基打得瓷实,上面造什么房子都由你们,我造了我的房子,你们各人都造不同的房子。"我理解便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后来我们除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那些戏而外,又都独创了自己的拿手剧目,这完全应归功于父亲严格的教导。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19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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