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春《古城会》及其他

提起李洪春，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他是擅演三国关羽戏的一代名伶。确实，李洪春虽能演文武老生戏、武生戏，但他最高的成就，应是他演的众多关羽戏。李洪春早年入长春科班，科班解散，遂在北京搭班演戏。二十一岁时，李在湖北得遇擅演关羽戏的前辈名家王鸿寿(艺名三麻子)，他倾心学艺，追随王鸿寿长达五年之久，得王之真传，嗣后"南枝北移"，李由南方再回京都立足。多年露演，终于四十年代在京剧同行中享有"红生宗师"之誉。李洪春所塑造的关羽形象，既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又骄傲自负，刚愎自用。他以鲜明、生动的身段动作，苍劲浑厚的唱、念，造型优美的工架，深刻、透彻地揭示出人物的思想感情。从李洪春公演的一系列关羽戏中，很可看出他的技巧圆熟，功底深厚，而这，只能是艺术家本人 在长期艺术实践中艰苦锻炼的成果。

我从三十年代中期，开始观赏李洪春演的一些关羽戏，有的戏至今仍留有深刻印象。当年李洪春经常露演的关羽戏《古城会》是他主要代表剧目之一。此剧讲的是关羽栖身曹营十二年，当获知盟兄刘备消息后，立即保二位皇嫂奔古城相聚团圆。故事情节不很复杂，而李洪春演得异常生动，紧紧扣住了观众的心弦。李洪春着力从刻画人物人手，他掌握住剧中人在事件进行中的思想脉络，表演得有起伏，有发展，有高潮，时而浓笔重墨，时而淡笔点染，以"喜"、"惊"、"怒"、"恕"的不同表演层次，形成一连串富有节奏的组合。

"喜"。关羽初出场。保二位皇嫂日夜兼程向古城行进，他一路上喜形于色，为即将见到刘备与半路打听到的盟弟张飞的消息而欣悦。李洪春饰演的关羽，勾红脸抹黑，头戴夫子盔，内着绿靠，外披红斗篷，手执马鞭，在马童的翻扑中引上。他随唱随表演马趟子动作，所跑的圆场由慢逐渐趋快、趋急；随后，他勒住马缰，微微点头，倒着步，腿搭腿地踢着侧走， 此处没有使用繁复多姿的身段，却把人物的风采与一路寻兄弟的喜悦心情，曲曲传神地表达了出来，可谓神由形生，形赖神立。

"惊"。关羽在古城前见到张飞，张飞由于小生疑虑，诓骗关羽，自己先随众兵士入城，却将关羽拒于城外。李洪春演的这段戏，先以克制、容忍的态度对待张飞，以示关羽的宽宏大量；待当张飞将城门关上时，关羽完全出乎意料，大吃一惊。此时，李洪春手持青龙堰月刀，连续不停地勒马退步，夫子盔上的珠子与绒球摇摇颤颤，须髯抖动不已。这一串强烈、鲜明的动作，有力地展现出关羽内心的无比惊讶。这是全剧浓重的一笔，由此，人物便投入到非常尖锐的矛盾冲突当中。

"怒"。关羽呼唤张飞开城，恰在此时，曹将蔡阳兵到，张飞更生疑窦，遂逼关羽力斩蔡阳，以释其疑。李洪春的表演，强调了关羽对张飞的怨与怒。张飞在城楼上擂鼓三通，以助战威。李洪春演的关羽，先是持刀背对观众，尽力抑制内心的一腔愤懑，待听到擂鼓三通时，一通鼓一个节奏强烈极富雕塑美的亮相。特别是张飞击打第三通鼓，关羽背刀侧立，左手一捋一托髯口，双目圆睁，使得观众感到人物这时的满腔怒气难以宣泄。蔡阳兵马立即来到，关羽三刀两式，立劈蔡阳于马下。李洪春左手持刀，臂往上扬，左腿翘起，右手撩髯，一个强劲有力的亮相，充分表现出关羽的勇武威猛。但戏至此并未打住，紧接，关羽环视一下战场，只见蔡阳兵马尸横遍野，不禁摇头叹息，随后，以怨愤的目光，深深注视着站立城头的张飞。李洪春用这个极为传神的表演动作，表明人物内在的复杂情绪，既深刻又动人。

"恕"。关羽斩蔡阳后，张飞疑团冰释，换文官服迎关羽入城，关羽大摇大摆地走进古城同刘备相见，消除了对张飞的怨愤与误会。尽管戏已接近结尾，而李洪春仍将戏演得神完气足，一丝不苟。此时关羽卸去甲胄，改戴纱帽，外罩绿蟒袍，愈显气度潇洒大方。关羽见到刘备，十二载别后重逢，情深谊重，不禁悲喜交集，唏嘘有声，李洪春此际水袖颤抖，须髯飘动，运用搓步急忙上前扑向刘备，神采奕奕，很富造型美。当戏演到关羽训张飞时，李洪春用一大段念白，以其浑厚、沉实的嗓音，历数与刘备、张飞徐州失散后身入曹营的经过，语气由慢逐渐转急，谈起阵前得知兄弟下落，他坚辞曹操、过关斩将来到古城，不料却遭张飞拒在城外，深感痛心。李洪春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利用语气的变化，说得有层次，有感情，有气势，营造出舞台动人的气氛。

李洪春曾与不少京剧名伶合作演出，如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言菊朋、周信芳，以及"通天教主"王瑶卿、"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而合作时间最长的则是"国剧宗师"杨小楼。当时，杨小楼戏班阵容齐整，名净郝寿臣挂二牌，依次为刘砚芳、刘宗杨、陈丽芳，李洪春挂六牌。李有时在前场演出主戏，但多数则为杨、郝的剧目担当配角。像杨小楼几出黄天霸戏，李洪春在《连环套》中饰施公，《落马湖》中饰李大成，《恶虎村》中饰李五，又如杨小楼演《挑滑车》、《康郎山》、郝寿臣演《飞虎梦》，他都饰演岳飞。李洪春的关羽戏上演并不多，只当杨小楼演出《长坂坡》，李洪春则在"汉津口"一折戏里扮演关羽。虽然这折戏仅只两场，李洪春却演得十分火爆。头场关羽向诸葛亮接令时有四句[西皮散板]，李唱第四句"杀曹操准备某偃月钢刀"，他把"钢"字的拖腔唱得很慢，"刀"字猛往上扬，顿显关羽此次出战的必胜信念。第二场关羽与曹将对战时，李洪春手执青龙刀，所使用的"正削"、"反削"、"勾刀"、"挑刀"、"剜萝卜削刀"诸种刀法，颇为快速迅猛，赢来观众掌声。

1936年夏，梅兰芳从上海来到北平，在前门外第一舞台演了一场义务戏，大轴《长 坂坡》，由杨小楼饰赵云、梅兰芳饰糜夫人、尚小云饰甘夫人、马连良饰刘备、郝寿臣饰曹操、侯喜瑞饰张飞，可谓名角云集，一时无两，而李洪春饰演的关羽，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更增光辉。建国后，有次厉慧良在中南海怀仁堂演《长坂坡》，厉原拟按他经常演技前饰赵云、后饰关羽，但周恩来总理认为李洪春的关羽戏在当代最为出色，莫若厉慧良只演赵云，由李洪春来演关羽。李洪春对周总理的知遇之恩，终生感激不尽。

李洪春从其师王鸿寿继承下来的关羽戏，计达三十六出，他本人又编写了几个关羽剧目"总共四十余出。但他常演的不过十几出戏。如《温酒斩华雄》、《白马坡》、《挂印封金·灞桥挑袍》、《过五关·斩六将》、《古城会》、《长坂坡·汉津口》、《华容道》、《战长沙》、《单刀会》、《水淹七军》、《走麦城》等。其中，最为繁重吃力的当属《走麦城》。这个戏唱、念、做、打俱全，缺乏扎实深厚的功夫，是难以胜任的。

（摘自《中国京剧》杂志 1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