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看过新艳秋晚年的一场演出--那是80年代,北京一次纪念程砚秋多少年生辰的盛大活动。剧目是五演《锁麟囊》,五位传人依出场序是李蔷华、李世济、赵荣琛、王吟秋和新艳秋。最后出场的新艳秋,实际上只演最后一折的后半截,很少很少的一点。对新艳秋,我久仰大名,在台下看戏却是第一次。然而就靠这一点点的印象,也让我和几乎全部观众疯狂欲痴,久久不忘。她是怎么学出来的呢?这,似乎就回避不了在梨园盛传她"偷戏于程"的传说。

偷戏并非自新艳秋始。据说清末民初,老谭(鑫培)每当演出《空城计》时,总有一些"谭迷"约好了一同"偷戏"。办法是先分工逐句去"偷",然后凑到一块"合成"。比如"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段慢板,前几句耍大腔的,则是每句安排一个人,到后面腔儿不太多的,就一个人听两句。于是,这些"谭腔儿"的爱好者,从孔明登上城楼之后,隔不了半分钟就会有一位从茶园中急忙退席。一边退席,一边嘴里哺哺咕咕,生怕把刚刚听真的东西忘记。这些人通常是约定在茶园附近的一家茶馆碰面,在那里大家逐句地把"谭腔儿"一一唱出,互相传授,最后皆大欢喜。又听说,新艳秋当年刚出来的时候,如果决定要"偷"程先生的某戏,就和会拉琴的哥哥一块儿去"听戏"。哥哥专听腔儿,妹妹则注意身上和舞台调度。当然,一出新编大戏,一次是"偷"不齐的,但是也用不了几天,就能把程先生的新戏公然贴出来。等新艳秋后来成了大气候时,就干脆把程先生班儿中的"四梁四柱"都重金礼聘到自己班儿中。这"四梁四柱"都是与程合作多年的伙伴,程在台上有多少诀窍儿,要利用哪些节骨眼儿做戏,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既然与新艳秋同台--准确地讲,是由捧程先生改为捧新艳秋了--也就自然和盘托出。

到了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偷戏"变得十分便当。只要在剧场里放一台摄像机,当场录像,什么唱腔儿、什么身段、什么灯光布景,哪一样跑得了呢?旧社会中主要演员为了防止别人偷戏而习惯排戏时只向配演发放"单头"(每个角色单人的台词),这对于新时代的观众来讲,已经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有一点往往为今天广大的戏曲爱好者所忽视,就是戏曲特别讲究即兴表演,演员常常由于特定剧场的特定观众的不同反应,也由于自己演出当天的情绪是否稳定、嗓子身体是否"顶用",再加上同台演员是否配合默契,这种种条件就会造成表演上的千差万别。而这千差万别,又很难说哪一个是最标准的。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情况:尽管某著名演员为自己的某出戏录了音或录了像,但是你以后到剧场去听去看,他却不按照录音录像上的去表演,究其原因,并非是他故意搅乱,恰恰相反,原因往往是他发觉今天的"这一个"的剧场,和今天"这一个"自己,以及今天"这一个"班底--由这三者所决定,于是就只有按今天的特定演法才最为合适。从这个意义上说,戏曲演出是永远"偷"不穷也"偷"不尽的,一次又一次的"偷",只能逐步接近真正意义的标准演法,但是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同样,单从唱片上学习某个流派也只能是事倍功半的。道理有二:其一,京剧固然重视唱腔,但唱腔通常是"融化"在表演(做、打)当中的,花旦、架子花、做派老生的唱腔与表演的关系尤其紧密;其二,即使是那些以"唱"见长的行当的精彩选段,也不应该只抱定录音盒带去"死学",因为任何演员的唱法总是发展的,早期、中期、晚期绝对不会一样,抱着几盒录音就想把大师艺术的真谛"偷"到手,未免也太天真了些。读者或许会问:你就那么悲观?答曰:并非如此。办法其实很现成,如果想"偷"出成效、"偷"出水平、"偷"出境界,那么就请首先在文化上面用功,用文化去"领"着技术,用文化去分析、辨识和筛选技术。这样去"偷",才算"偷"在了点子上。

(摘自 徐城北 著 《梨园旧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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