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之已至,耳聋、戒戏、伤心,奈何。只有盯住音配像:周马谭杨奚梅程荀尚郝侯裘萧慈马……一一恍现,此曲只应天上有矣!惟仍关怀现世,从北京至台北的京剧现状,尤侧目上海,那里出现了《曹操与杨修》、《狸猫换太子》,还有王佩瑜的《捉放曹》、《击鼓骂曹》…… 我每晚必伴录音带入眠。我自幼嗓子欠佳,未能进入富连成或中华戏校学男旦,却仍幻想票票老生,环绕"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以及孙菊仙、汪笑侬、双处……乃至余叔岩的十八张半。 我这个人在艺术欣赏上首先是多样性的,余、言、高、马……我都得听全了。就说这"捉放"吧,我从余一直听到贯大元、王少楼……我都赞赏,但是我的主旋律还是余。我每日每枕边必读的首先还是余叔岩以至李少春、孟小冬、张文涓、王佩瑜。我老伴就纳闷,怎么"一轮明月"听个没完没结的,[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散","这才是落花有意……"幸亏总是老生,不是花旦,我老伴也就没问个"莫不是--"。咱们的总书记,在洛杉矶华侨欢宴上,也唱了句"一轮明月",没听清是《宿店》还是《文昭关》、《清官册》这老三段的哪一轮,总之是充满了乡情、国情、人物只情。

名家流派我都爱听,怎么余派最是入耳入心?我想大多戏迷和我同感。我这个人没学问,难比刘曾(复)老、朱家(溍)老、世续等诸位大师兄,但我还爱瞎琢磨。我想世间万物包括艺术常常是优缺点并存互存的。马得之华丽,也失之过丽。言得之纤巧,也失之过纤。高得之激昂,也失之过激。惟余深沉且清丽,上海人讲闲话,清清爽爽。李少春与孟小冬二大登堂入室弟子,李少春是男生,更得沧桑韵味;孟大小姐是女生,更得委婉哀怨。王佩瑜年龄虽小,可谓兼得。京中传媒呼:"冬皇再现"、"小孟小冬来了"!据说佩瑜有顾虑,担心成为孟小冬第二,再难发展了。我说你别顾虑。演员是不能克隆出来的,你就是你!你的问题是怎么能你更像你呢? 在"无生不谭"的年月中,怎么在谭派的道统中特别突现了这么个余派呢?我这么瞎琢磨:这京剧的"老三杰",三位老祖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是怎么传的呢?他们没有唱片,他们的唱咱们谁也没听过。我想谭鑫培是高度继承,又高度发展,高度创造的,乃形成谭派一脉。他师傅程长庚既欣赏他,也担心他走入"靡靡之音"。我感到谭鑫培高就高在"靡靡",他找着了时代的、也是当代人的国家兴亡、人世沧桑、个人悲欢、千情万绪。我觉得谭这靡靡尤得之于他的汉调老乡余三胜,谭虽名列程门,唱腔实宗余(三胜),这小小余三胜即余叔岩更发展了他的三胜老祖和他的恩师谭鑫培的靡靡,乃达到了进一步的深沉与清丽。约略归纳之:如上述民初宗谭又各成一派的最多,宗汪或兼孙我们能见到听到的是汪笑侬、刘鸿声、时慧宝、王凤卿、郭仲衡……当然,谁也不是那么纯,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言菊朋声腔虽不高昂,却也谭中有汪。我感到汪这一脉更传程长庚徽调之激昂,谭这一脉更传余三胜汉调之委婉,当然又不是绝对的。余叔岩集前人之大成,发展了谭之靡靡,更深入地以声传情,传人物之深情,乃使听众沉醉于歌声中了。

再说到王佩瑜作为再传弟子,甚得真传,能否再发展?我认为王佩瑜无可能,亦无必要大破大立,破余破孟再立新派;但小破小立,无所不在,这也就是发展了。我听她《文昭关》的"一轮明月"这"一"字上来了个"风搅雪",好听极了,一下子把伍子胥的感情都挑动起来了。是哪位师父教的?真高!是言菊朋、王凤卿、杨宝森都没有的!她这回在《杨门女将》中兼演采药老人,当然唱的是言派。我看余的文武老生戏,如《战太平》、《洗浮山》她也可以动了,这一点她就可以超过孟小冬了。以余派为基础,兼收并蓄,是大有可为的。我是赞成"移步不换形"的,但也赞同"飞步大变形"。我认定京剧姓京,但也允许它可以改嫁,嫁给现代的中国新歌剧。当然,孟小冬总不适合嫁给骆驼祥子。这说来废话就多了,打住。

《文汇报》驻京记者唐斯复早先告诉我,她老爷子瘫痪和失语好几个月,忽然高喊了一声"于魁智"!小于立马来到榻前,起叫头:"老爷子,您好好养着,我还给您唱!"唐老爷子枕着录音带,又多活了些日子。于是我写了一段,题为《弥留呼唤》。我就想,有一日我弥留之际,呼谁是好?近芳、长瑜、毓敏、维康……我们都相交甚厚,我呼谁不呼谁都不适合!灵机一动,预呼了一声"闵惠芬!"也是她拉的《珠帘寨》那三个"哗啦啦"真震动了我。她对余派真有研究,佩瑜要好好向闵老师讨教。我今日又转念,这王佩瑜是孙女辈的,"那时节这长这大,如今倒也长成人了!"我唤她一声又待何妨?我这"弥留呼唤"就呼王佩瑜吧!

王梦云校长,您辛苦了,您辛苦的值!您梦中有云,"云在!"

(摘自 1999年5月3日 《梨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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