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人为乐
丁老师高大魁梧,大脸、大耳、厚唇,两只眼睛威棱四射。肥大的长袍更显他气派很大。特别是当他端着大烟袋、不言不语地走近你的时候,和他接触少的人见了真是心里发怵。有人对他的印象就是能耐大、脾气怪、好骂人。这就太过于片面了。骂,不是好习惯,但也要分析一下他的性格和他处的时代、环境。丁老师出身艺人之家,从小没条件学文化,识字有限。但他绝顶聪明,艺贯全身。可他绝不是那种用尽心机博取名利的人。他最看不惯那些同处于水火之中,不但不相互同情,反而尔虞我诈、各不相容的人。他更看不惯有些同行只学些浮浅技艺哗众取宠,而不精心钻研艺术的人。看不惯又有什么用?他无处倾吐积压的愤怒,终日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所以他稍有不顺,无名火没头没脑地爆发出来,于是,索性骂个痛快。 解放前,白色恐怖遍及全城,反动统治黑暗透顶。丁老师那种愤世嫉俗的情绪随处可见。有一次,管理百姓的保甲挨门挨户问户主入过什么党(指国民党)没有。我这问过去了,第二天,我跑去向丁老师学舌,问他住的那边也有人去问了没有。丁老师抽着旱烟,半天不说话。一会儿,忽然气愤地说:"问我入过什么党,我想,我连狗都不如!"他是把"如"念成了"入"字!丁老师的话,反映了他对于当时国民党统治下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低下的忧愤。没等我说话,他用大手拍着我的后背说:"孩子,好好练!好好唱!犯恶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一个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的挣钱,什么都不伯。"
丁老师人品端正,性情刚直,遇有名角盛气凌人时,他必针尖对麦芒,丝毫不让。对于那些拿架子、动不动摔盘子打碗、欺侮跟包、不讲戏德坑人阴人的人,他最恨不过。可同行中谁有了困难,他最富同情心,并且见义勇为,尽力相助。
60年代,我常去郝寿臣老先生家聆听教益。提到丁老师,郝先生很是敬重。有一次,他挑起大拇指说:"丁先生,有德行!"接着他告诉我一件事:郝寿臣先生青年时代搭班唱戏,管事的派他演《恶虎村》。有人明知道郝先生那时只会大大个儿(濮天雕),不会二大个儿(武天虬)。这一天,郝老来到后台不觉一楞,只见已经有人把濮天雕的脸谱勾好了,自己只能演武天虬了,可自己确实不会。心里明知是有人欺生,故意要他好看。这可真急坏了他,心想辞班不干算了。可当时这出戏唱不唱?可巧,这时丁老师正是这个班里的武管事,专门负责武戏。郝老赶紧对丁老师说明情况,丁老师不假思索地说:"你扮上二大个儿,你一上场,我就站你后边,不要伯!"郝老得到了丁老师的支持,才大胆地勾上脸谱,扮上戏。结果郝老一上场,丁老师真是站在上下场门,嘴里不住地指挥着,使郝老把武天虬的所有开打动作,一下不少,一下不错地演下来了。那些存心要人出丑的人没有得逞。最后,丁老师又在后台海骂了一阵,临出后台门,他突然转过身子,大声向正在卸妆的武戏演员们说:"戏班里欺生不行!阴人,也不行!"他说完,大踏步地走了。从此,郝老对丁老师的为人十分敬佩。他对我说:"周和桐是丁先生的女婿,我要报人家的好处,才收了他做徒弟。"
再有一件事:侯喜瑞先生刚出科不久,搭班少,收入不多。这时候的丁老师,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早已在各大班里担任武管事了,既有些权力,收入也比侯老多的多。一天演完了夜戏,丁老师一出后台,正好侯老也走过来,叫了一声丁先生,然后张开手掌叫丁老师看他手里的戏份,皱着眉用手掂着钱,说:"您瞧,唱一出戏,连个整数的戏份都不给开,咳!"丁老师知道侯老的家境不好,听了这句话,连愣都不打,立刻从腰里掏出一把钱,往侯老手里一拍,说:"我给你凑个整数,慢慢熬着,明天我找他们说说。"说完扭脸就走了。原来侯老只不过是向丁老师发发牢骚,没有别的意思,想不到丁老师立刻掏出钱来。他知道丁老师的脾气,给了,你就得要;你若是不要,辜负他的好心,他兴许还真跟你僵了。只好拿着钱,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家了。多少年来,侯老一见到丁老师,老远地就跑过来,叫着:"丁先生,您好哇!"这件事是我和侯老在天津同台演戏时,后台闲聊,侯老亲口告诉我的。
还有一次,我和丁老师都在天蕙斋鼻烟铺里,只见许德义先生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谁都没理,只用他那乌里乌突的声音叫声:"丁先生!"丁老师毫无表情地说了声:"里边坐。"许先生进了柜台里边坐下。大家闲聊着。快中午的时候,大家陆续离开鼻烟铺回家吃饭,可许先生坐着不动。鼻烟铺就剩我们三个人了。丁老师抽完最后一口烟,敲敲烟袋锅说:"你有什么事呀?"许德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后天……有一场《麒麟阁》……我……"丁老师不等他说完了,立刻接过来说:"噢!你改了"老的"了吧?"许老说:"可不是吗?我净来"红的"了,"老的"平时我也没留神看……我找您来啦!"许德义本来在这出戏里饰魏文通,勾红三块瓦的脸。戏里还有一角色杨林,勾的是老脸,内行都不称角色的名字,只说红脸或老脸就能分出人物来了。人们常说许老脾气暴,常常自封"爷爷",动不动就打架;可今天看来,他在丁老师面前可真是个诚实、虚心、有礼貌的人。以他这样老的资格,居然当着我这个晚辈能说出"不会"来,实在难得呀!这把我脑子里一向认为他那混不讲理的印象全打消了,对他立刻产生了敬意,我倒要跟着瞧瞧。就见丁老师满把一摸烟袋杆,说:"我就知道嘛!演什么,就会什么,别的不记那还成?来!"说完就和许德义在屋里比划开了:先给他说身段、位置,到了武打的场子,就把烟袋杆当把子,边说边舞,把杨林的所有场子的演法说了一遍。随后和杨掌柜、伙计们打了个招呼,把烟袋往腰里一掖,出门走了,刚要下台阶,又回头说:"你先默录默录,不清楚晚上见面咱们俩再来一遍!"许老答应着说:"丁先生,您受累啊!我自己先背背!"丁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只见许老低着头,手脚不停地用小幅度动作,背自己刚刚学到的东西。看愣了神的我,猛听见杨掌柜在高高的柜台那儿叫:"金璐,不早了,你还不走哪!"我明白过来,说:"哦,我也走啦!"和许老打过招呼,离开了鼻烟铺。
从这次看丁老师给许德义先生说戏,也使我得到进一步的启发和教育。按许老在戏班里的资历,尽管杨林这个角色他没演过,但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凭他的水平怎么样也能对付着演下来;可是他不这样做,他还是先要认真地向丁老师请教以后再演,而且是当着我这晚辈学。再有,学戏仅仅会自己应扮演的角色是不够的,应该学会整出戏里的每一个人物。我惊服丁老师的博学和热心,也敬佩许德义先生对艺术的那种严肃态度。
功业永存
1948年,丁老师因病逝世。终年不过58岁。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担负起全部丧葬后事,只能和几位师兄弟们共同负担。先是四处寄发讣告,把这个噩耗通知各省市曾经得到过他的传授的师兄弟们。那时候,能克尽孝心的,除了他的女婿周和桐外,还有齐和昌、米玉文、言小朋和天津的一位纯属业余爱好的外行徒弟。丁老师患病时,我们一直和丁老师的全家轮流守候。
发丧出殡这一天,我们都和子女一样穿孝服。靠师兄弟们的力量以及丁老师生前在群众中的影响,参加丧礼的人很多,事情办得比较圆满。
丁老师离开我四十来年了,每想起他老人家,禁不住有些伤感。这种情绪并不只限为我觉得向他学得还很不够,主要是想念他这个刚正不阿、心地善良而又技艺超群的人。想起丁老师,常常督促我自强不息,像他那样,努力把杨派、黄派的戏传给别人,使京剧艺术不断发扬光大。
(选自《京剧谈往录续编》,198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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