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京剧》2003年11期发表了颜品忠先生的《“现代京剧”是京剧的异花变种》,2004年5期和9期又分别发表了余朗先生的《“现代京剧”本质上届于京剧范畴》和符文锦、潘立东先生的《“现代京剧”不是别的戏》等二文,看法与颜文针锋相对。笔者鲜明地支持颜文的基本观点。
区别不同戏曲剧种的标准是什么?一般公认的说法是唱腔和声韵。余文虽认为京剧的本质属性是京剧音乐,“其中首要的是以皮黄为主的唱腔”,但也承认唱腔“是包含特定的语音声韵的”。因为语音声韵是体现于唱念之中的,离开唱念,何以谈声韵?然而,颜文是在谈京剧与所谓“现代京剧”的本质区别,而二者的唱腔均以皮黄为主,所强调的自然就是语音声韵了,认为“唱念声乐中语音声韵的差异”和“伴奏乐器的差异”是二者的“本质差异”。作者指出,徽剧和汉剧也是以皮黄为主,但因为它们使用的是徽汉地方语音声调,所以不是京剧。
京剧声韵是成体系的,但它与其他地方戏曲剧种不同。它不是一个单一的方音体系,而是一个包含鄂、皖、吴音和北京音等成分的综合语音体系。符、潘文中说:“方音中影响最大的要算‘湖广(鄂)音",其次是皖音、吴音等。他们大都反映在‘上口字"里面。”“所谓规范化了的‘上口字"总共只有888个(实则多数为古音),占现代汉语字典一万多通用单字的9%,即使再加纯尖团字989个,也只占18%强,绝对替代不了京剧语音之主体。”此说并未把京剧声韵当成一个体系来看待,认为不过有为数不多的“上口字”和“尖团字”而已,错误是明显的。首先,他忽略了湖广音四声在京剧声韵中的重要地位。汉语是有声调的,语言声调(包括调类和调值)的差异,是不同方言差异的一个重要因素。天津与北京相距甚近,语言差异却不小,四声调值是个主要方面;天津话如改用北京话四声调值来说,余下的差异就十分微小了。大家不妨试一试,“三国演义”四个字,只要把北京话“三”字的阴平调念成降调,其余三字仍按北京话念“天津味儿”立即就出来了。李少春先生的杨白劳念韵白,而且揉进了北京音,但不上口、不别尖团,难道就感觉不到和普通话的巨大差别了吗(这里不评价李氏韵白的优劣得失)?还有个重要方面即“十三辙”问题。“十三辙”虽是北方说唱文学的韵部,但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汉字在京剧和北方地方戏曲、曲艺的归类是各不相同的。它与根据北京音系归纳出来的“十八韵”,也有很大差异。如“一七”辙包括了“支儿鱼齐”四韵,“梭波”辙包括了“波歌”两韵,而十八韵的“庚”韵字,在十三辙中一部分归入“人辰”(非唇音声母字)。另一部分归入“中东”(唇音声母字)。虽然许多不同念法的字也都归入“上口字”,但我们不能只看到它的绝对数目而忽略其出现频率。举例来说,前后鼻音不分和舌尖前音、舌尖后音不分,是某些方言(如晋语)与普通话语音重大差异的一个重要方面,但统计这几类字的常用字绝对数目,也是有限的。因此,京剧改用普通话唱念,绝对不止是取消“上口字”和“尖团”之别的问题,而是整个改变京剧的语音系统的问题。
另外,符、潘文硬把推广普通话与戏曲艺术语言的音韵问题扯在一起,则更是不伦不类。推广普通话是国家既定的语文政策。但那是根据汉语是汉民族的交际工具这一特性制定的。推广普通话有利于不同地区的交流,有利于国家的建设事业。但推广普通话并不意味着“消灭”方言。这与戏曲语言的声韵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问题。符、潘文说“南方城市的小学生,见面一口‘京片子"”未免过于夸张,而且显然不知道普通话与北京话不是等同的概念。“最多再过50年,中国公民百分之百会说普通话”的说法也未免武断。笔者中学时代的外地同学,在北京居住了50余年,迄今都还保持着一定的地方口音。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把性质不同的问题硬扯在一起。如果说由于推广普通话的结果,“京剧语言中的‘湖广音"、‘(老)中州韵"迟早要朝着反方向消退出局”,那么中国三百多个地方戏曲剧种的语音岂不都该“消退出局”?事实上有些地方戏曲剧种已经出现了这种趋势,如晋剧唱念已开始以普通话为准:区分了前后鼻音和舌尖前、后音,并取消了入声,但这绝非正确途径。试想,如果广东粤剧、福建高甲戏等也都照普通话发音,将会出现怎样滑稽可笑的局面?三百多个地方戏曲剧种苦纷纷效尤,那它们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再加上现代题材,必然导致大家都走“话剧加唱”的道路,只是都用普通话唱着不同的腔调而已!
颜文认为,“做、打”的表演技巧的不同,是京剧与“现代京剧”的“非本质差别”,对此笔者倒有些不同看法。“做、打”方面的差异可以说是京剧与其他地方戏曲剧种的非本质差异,而对“现代京剧”来说则不尽然。这里的关键还是写意与写实的矛盾。表现现代生活,必然采用实景,表演相应地要采用写实手法,必然导致传统的虚拟性程式以及为表演服务的服装、化妆、道具等基本弃用;即使个别无实景的场子,也不可能搬用传统戏的手势、台步、身段等。当然,颜文说李铁梅、阿庆嫂不能再用梅兰芳先生的美妙手势,武戏也不能“耍下场”、“打出手”(包括“靠旗出手”),而符、潘文却说祥子拉车时的“踢钩驾车、跨腿……翻身、云手”等是将传统程式融入现代生活,(似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我们仍然不能忘记要着眼于整个表演体系,不能只看个别技巧的运用。若只看个别,影视中的打斗场面也可借鉴京剧中的武打动作。谈及此,有人常喜欢用所谓“样板戏”说事。说实在的,“样板戏”的开打,充其量也只能表现那种“小米加步枪”的战争,两次海湾战争,双方士兵几乎还没见面战争就结束了,这又当如何表现?从根本上说,《智取威虎山》、《杜鹃山》、《沙家浜》、《红灯记》、《奇袭白虎团》这些戏今天之所以还能演出,无非是沾了题材的光(打土匪、打日伪、打“美李匪帮”),不然为何不把写“阶级斗争”的《海港》、《龙江颂》也拿出来演演?如孤立地把某个“样板戏”当个戏看,似尚有可取之处,因为其中毕竟凝聚着众多戏曲工作者的心血;若联系到它们产生的时代背景看,就不然了。当年在“三突出”理论的桎梏之下所塑造的英雄形象,都是些没有缺点、没有成长过程、没有婚姻家庭、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凌驾于群众之上的“超凡入圣”的“高、大、全”的人物。“文革”后批判“三突出”时,曾有大量文章对此作过深入透彻的分析解剖;近几年仍有此类文章问世。如今原封不动地搬演这些戏,无异于承认了在错误创作思想指导下照样能够搞出成功的作品来。不知道我们的理论界怎么会混乱到这种地步。许多三四十岁的青年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个“三突出”以及后来对它的批判与否定,把“样板戏”当作不加引号的样板戏:连第三届京剧艺术节末篇的标题也叫做“再铸辉煌”,而其内容则基本上是“样板戏”,还包括一些“京歌”之类。诚如张伯昭先生所言:“企图引进外来的东西,从根本上改变京剧姓‘京"的本质特征,这种认识已经和正在指导着当前的舞台实践。”(2004年9期《应将传统戏的整理工作进行到底》)
总之,京剧的“四功”包括唱、念、做、打,而所谓“现代京剧”唱、念的发音以普通话为准,完全改变了京剧的声韵系统;做、打方面,又受写实手法的制约,基本上抛弃了京剧的传统表演程式以及服装、化妆、道具等,这样的戏还能叫京剧吗?至于叫什么,根本没必要去管它,反正不是京剧。廖帆先生在《浅谈京剧文化艺术的定位和走向》一文中指出:“在孕育的近二百年的岁月里,它却能够将那么多的艺术形式如此协调的综合起来,使它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也是代表中国人的人文精神和中国古典精神的最好范例。京剧的古典精神是永世长存的,我们应该引导京剧走‘经典化"的道路”(2004年7期)。记得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就曾有人提出了“分工论”,即中国有那么多戏曲剧种,不一定一律去表现现代生活。一些历史不太久、比较贴近生活的剧种,可以搞现代戏;而一些历史悠久程式化程度很高的剧种,则不适宜搞现代戏。这种“分工论”在极“左”的年代,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上纲上线”的无情批判;但认真反恩一下,它却是不无道理的。一些形成历史较短的地方剧种。表演本来就贴近生活,又基本上只为方言地区的群众服务,演现代戏无须改变其声韵系统,不妨搞一搞;而像昆曲、京剧等历史悠久、程式化程度很高,在国内外又具有深远影响的剧种,为什么就不能保持它们古典戏曲艺术的地位,非要丢掉它的本质特征硬去搞现代戏呢?须知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人类口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因为新,而是因为旧”(翁思再先生语,2004年8期)!早在1929年梅兰芳先生访美时,美国人就要求他的演出“必须一切照旧,一毫不能更改”,所以廖帆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不应该由美国人来告诉我们。”(2004年7期)
朱文相、王永庆二先生《振奋京剧文化群体之精神》一文(2003年5期),把这种“群体”分为七种,“京剧艺术团体的决策和管理群体”是其中之一。今年9期的“京剧沙龙”,讨论的是传统京剧的挖掘抢救问题。却拟了个令人警醒的题目:《狼,真的来了!怎么办?》发言的京剧界专家一再呼吁:“民间力量来办这个事,但也要政府的政策倾斜、资金支持。”“政府要投精力、投资金,在文化领域合理运用资源。”“我们文化方面的钱怎么用。值得思考。”“对新编戏很宽容,舍得花钱,投资效益完全不考虑……”甚至喊出“继承不行,这个管理体制是要负责任的。”这些话不都是说给大大小小的“决策和管理群体”听的吗?连中国京剧院的吴江院长也承认,给张建国排一出《油灯灯开花》赔了很多钱,没人看,排一出《赵氏孤儿》没花什么钱,每场最少赢得五万元的票房收入。我们不禁要间,在当前体制下,谁有权决定做这种赔本买卖?谁有权决定斥巨资排那些狗熊掰棒子式的“大制作”、“政绩戏”?谁有权决定聘请那些根本不懂京剧的话剧导演来糟蹋京剧?谁有权决定传统京剧“不能参赛、不能评奖、不能参加京剧节、不能列入精品工程”?大大小小的“决策和管理群体”的认识上不去,京剧现状难以改变,前景堪忧。“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倒也威风八面,但不认真学习和深入思考、研究问题,到头来可别做了毁灭民族艺术的千古罪人。党的十六届四中全会,适时地提出了文化体制改革问题,我们期盼着新的局面尽快出现。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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